眼镜蚂蚁

短篇小说小乙等待


小乙

钟志勇,笔名小乙,成都洛带镇客家人。年开始文学创作。中短篇小说见《四川文学》《作品》《朔方》《延河》《安徽文学》《草原》《今古传奇》《青年作家》《黄河文学》《佛山文艺》等刊物。曾获《今古传奇》全国优秀小说二等奖,深圳市第一届和第二届打工文学奖等奖项。

1

赵主任一直在说,脸上保持着温和的笑意。

福祥坐如钟,袖着手听。

祥哥,我扯正题吧。今天就咱俩,有些话我直说。你也知道,公司这些年进了不少人,都是关系户,挡不住的。局上呢,现在定了我们的总人数,老总真没办法了,这才鼓励你们老同志内退,就图腾几个空位出来。效益奖虽没了,工资照拿呀。再说,你巡了十几年的河,不早烦了吗?可别人都交了申请,咋就你没动静?

福祥问,妹子,是老总派你来的吧?

赵主任拂拂刘海,笑道,你这一问,好像我是来作恶的。其实,于公于私,我觉得这不是坏事呀。尤其是你,离婚这么多年,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晚年幸福了,别天天守着这条河。老总也是这意思嘛。

老总还说了啥?

还说了啥?他这几天出差,不过打了两次电话,问你内退的事儿。估计他手上压了好多简历,急着安顿呢。

福祥问,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特别提到巡河的事儿?

这,我想想……记得上个月开行政例会,他对你们厂长说,下一步,巡河不再设专职人员了,可能让保安兼着吧。不过那是以后的事儿,公司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呗。

福祥嘴唇抖了抖,掏出一支烟点上,还说了啥?

这,我真想不起还有啥了。老哥,你到底想问啥呀?有啥我也不会瞒你的。

办公室忽地安静下来。外面下着毛毛雨,雨点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窸窸窣窣地响。风涌进来,有一点儿腥,是白条河的泥腥味。半晌,福祥把烟头一灭,起身说,狗屁!又补了句,妹子,别误会,不是说你。然后转身离去,大步流星的,有种义无反顾的力量。

出了厂子,来到白条河的桥廊下,福祥的头上已经铺满一层细碎的水珠,跟孢子一样白。他抹抹头,挺直腰板,举起胸前的望远镜,朝上游打望。河面雾气氤氲,河水冲下来,撞到那些棱尖尖的石头上,立刻撕成几绺涌动的白,发出机子轰鸣般的声音。一阵风卷来,岸上的槐树叶飘到河里,跟波浪一样翻飞。往上不远,有个弯道。桥头到弯道,左岸一百零二个防撞桩,右岸九十个。再朝前经过八十个桩,就到天平桥……总之,这里的一切,福祥实在太熟悉了。他又爱又恨,那感觉跟自己喝酒一样,喝多了心堵,不喝又不舒服。

福祥站了一会儿,忽然身子一偏,朝对岸望去。镜头里,依次是菜地、果田、落雀一样的房屋、公路,鳞次栉比的建筑,然后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了。但福祥知道,再远处,就是自来水公司的总部大厦。十五层高,玻璃幕墙。要是晴天,楼宇在阳光下闪烁其辉,绝对算得上县里的一道靓丽风景线。他向很多朋友炫耀过,喏,那就是我的单位。如果对方问,你在几楼?福祥就说,我工作地点儿在水厂,离总部十多公里,不过它是公司的心脏,县城的人喝水都靠它哩。他嗓门大,中气足,说完还嚯嚯嚯地笑,很自豪的样子。初识他的人,大多能猜出他当过兵。其实福祥矮个头,黑黢黢的脸,其貌不扬。但他的站姿、声音和动作里,就是有一种能对号入座的气质。所以一提到这事,他同样嚯嚯嚯地笑道,咱十七岁入伍,在北方可当了十几年的兵哩。真不是吹,咱驾驶过“大解放”,做过卫生员,军区比武拿过奖,还好几次评为标兵呢。我要一直留在部队,早提干了。不过嘛,呵呵,这些本领,在家乡一样可以干番大事业嘛。

这会儿,福祥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那股自豪劲儿也在动摇。他左右环顾,很想找个人说话。可偶尔有庄稼汉走过,瞟一眼福祥,又匆匆赶路,根本没搭话的意思。不是对方跟他不熟,是太熟了,就像看到桥头的水源标识牌一样,熟得无话可说。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瓦镇水厂的老李。他们厂子的水源,取自河道下游的一湾分支。老李每月会跑来巡一两次河。两人见了面,就你一支烟、我一支烟地抽,聊上老半天。可后来呢,老李巡河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是十天半月打个电话给他,问问水源情况。他说,福祥老弟,河水有啥异常,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我哦。还叮嘱道,我们厂长有时也会到上游瞧瞧,你要是碰见他了,就说经常见我在巡河。福祥哭笑不得,但依然照办。

三个月前,公司宣布内退政策。福祥马上打电话给老李,说了这事儿,那意思是,以后帮不上他忙了。老李笑道,我也快退了,正式退呢,以后有空,聚一块喝小酒吧。没多久,老李真约他,福祥却推辞,说手续还没办完。其实,福祥早就写好申请,只是到现在还没交。因为他心里塞了个铅球,一直等着它落地。

(曹建国原创摄影作品《宁武·芦芽山之万年冰洞》)

2

福祥退伍后,落脚到老家的县自来水公司,在综合办搞后勤。没多久结了婚,老婆做建材生意,能说会道。五年后,县里越来越重视水环境保护,福祥就调到水厂,当专职巡河工。他每天开着长城皮卡,沿着河岸,在黄泥路上颠簸。有些地方不通路,就绕道走。他快速准确地转动方向盘,避开一个个坑,拐过一个个弯。远远望去,他仿佛驾着一朵金黄灿灿的祥云,在河边飘来飘去,梦幻而神圣。

白条河四十公里,福祥每月至少巡一次;穿县境的河段十公里,必须天天跑一趟。河水出现异常了,就来回找污染源。他步子大,走如飞,在乡间小道穿梭,像一团光,闪来闪去。有时候,他还跑到河道的上游入口,守在闸门前,观察水质变化,那感觉如同侦察兵,在敌营前打探军情。平日里呢,厂子防洪抗汛,垒沙袋,疏水沟,转运应急物资,福祥在部队实战过无数次,动作比谁都麻利。每季度开展应急演练,他懂一点儿医,模拟人员抢救,也能派上大用场。

一晃五年,福祥四十二岁。厂子推荐他当先进,职代会也通过了。据说公司还会优中选优,确定俩名额,登县报宣传。真成了,走到哪儿都有回头率。再说远点,以后提拔干部,也是优先考虑对象。那几天,老婆瞧他的眼神特别热腾,还备了好菜好酒,给他预庆祝。福祥一高兴,喝多了,倒头就睡。手机响了几遍,没接。上班才知道,当晚白条河上游发生泥石流,可能会对河水造成影响。厂长连夜打电话,是让他马上到单位,进入“战备”状态。他关键时刻“脱岗”,老总大发雷霆,取消了他评先资格。

福祥的梦一下醒了。

接下来五年,变化很大。先是河段建了水质在线检测设备,实时监控水源状况。河道两岸也拓成红砂道,巡河任务又分解给沿线各乡镇,公司只负责三公里长的水源保护区。福祥的岗位远没以前那么重要了,单位也不再配车,让他走路巡。而且那个时候,厂子分工越来越细,成立了应急分队、维修班、治安保卫组,很多事用不上福祥了。他闲下来,厂长交了份新差事给他。河水流进厂子前,先经过一条进水渠,渠里装有钢筋格栅,会挡住河面的浮渣。福祥的任务,就是每隔两三小时打捞一次。上级领导随时来视察,看着就清清爽爽的。捞完了,他将渣转到垃圾间,用火钳刨一刨,看有没有疑似毒害杂物,比如化学试剂瓶,不明塑料袋,或特殊异味的东西。福祥从不马虎,每次检查完,结果要记在巡查表里,他认为这是评价自己工作好坏的重要依据。只是有一次,他老婆给客户送货,路过河边,顺道来瞧他。福祥清楚地记得,当时老婆掩住嘴,皱着鼻子问,你就做这活儿,做这活儿?声音很沉,像铅球,打进他心窝,永远地塞在了那里。

几天后,福祥申请换岗。他巡了十年河,这要求真不过分,可最终却没成。因为这活儿单调枯燥,没人愿意替他,加上想到公司上班的人排着队,岗位缺人,轮不到福祥去补空。老总对他掏心掏肺地说,老福啊,巡河这份特殊的工作,相当于守护公司的边疆,是保证老百姓安全用水的第一道防线。没在部队历练过的人,他想干,我还不放心呢。福祥不吭声,老总又说,一旦找到合适的人,马上换!对,我们是国计民生行业,县报每年会给公司一个版面,等你功成身退了,一定好好宣传宣传你。福祥心里咕咚几下,那个铅球也猛晃了晃。要知道,这表态对他来说,是润物无声,是春风化雨,甚至催人奋进,给了他一份动力,一个希望。

福祥继续巡河。

他每天都在想象,自己上了县报,老婆对他又热腾起来的样子。这样想着,他觉得自己必须做出点成绩来。福祥开始主动找活儿做。每天巡一次河,改成两次;红砂道的落叶多了,环卫工没及时清扫,他自个打理;还有那些下河洗澡的,用电网击鱼的,本来属于沿河乡镇管治,他也越俎代庖。他小眼睛一瞪,连吆喝几次,别人真听话了。这一来,几个乡镇的兼职巡河员“顺水推舟”,经常请他帮忙,把上游的河道一块巡了。

这些事,厂长看在眼里,明在心里。他知道福祥尽职,自然不好多说,甚至不怎么管他了。时间稍长,厂子开会,公司搞活动,也懒得通知他。福祥成了独侠客,渐渐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回到家,老婆跟他的话越来越少,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暗,后来跟断丝的灯泡一样,彻底没光了。倒是福祥的女儿很争气,大学毕业后去北漂。福祥看在女儿的分上,对老婆的冷淡就忍了。可第二年,他发现老婆有外遇,窝在心里的气终于爆发了。一阵掀桌踢凳,他提出离婚。办完手续,又指着老婆的鼻子说,别瞧不起我,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给你看。

这话没说多久,公司换了新老总。福祥急了,再次申请换岗。新老总表达了前老总的意思,话依然说得掏心掏肺。福祥继续巡河。

(曹建国原创摄影作品《宁武·芦芽山之万年冰洞》)

3

福祥跟赵主任谈话以后,原以为老总一定会想起什么来。可两个月过去了,啥动静也没有。过了冬至,岸边的槐树的影子,都不精神了。冰凉的河水扑腾着,像旋风一样在他耳边打转,转得他心里一片怆然。

那天,福祥到垃圾间清渣。跟他做伴的那把火钳,“骨架”松松垮垮的,仿佛迟钝的黑虫子,衔着一片树叶,或叼一块烂泡沫,在渣堆前无力地晃悠。晃着晃着,它急躁起来,往垃圾桶里东戳一下西戳一下,咔嚓,咔、嚓、咔。声音卡壳一样。福祥拾块石头,对着火钳上那颗眼睛般的铆钉锤几下说,只要我在,就别想罢工。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换过多少把火钳,跟火钳说过多少遍这样的话了。

刚忙完活儿,厂长跑来看他,离开时说,老福,天冷,湿气重,没事儿去厂子里烤烤暖。活儿比命长,来日方长嘛。福祥反复嚼着他的话,一股血气涌上脑顶。新老总来了八年,他又继续巡八年河,居然还要来日方长?他蹲在桥头,盯着河面,牙齿打起颤来。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一头栽进河里的念头。但这个念头仅仅是一闪而过。他唰地站起来,在心里说了句,我必须得到自己应得的!

翌日一大早,福祥去了趟公司总部。这幢高耸的楼宇,是十二年前建的,对他来说,却十分陌生。因为他总共只来过三次。第一次是被推荐成先进,他来填表。当时,综合办的同事基本是熟面孔,大家围一块,聊了好半天,还预祝他当先进,说以后升了官,一定要多多关照。福祥特别开心,有种回娘家的感觉。后两次呢,却是找老总说换岗的事儿。那会儿,公司已经添了不少员工,综合办几乎换成了新面孔,只剩小赵,也就是现在的赵主任,跟他还熟悉。

这一次,赵主任见了他,依然很热情,给他泡茶倒水,只是目光有点儿躲闪,也闭口不提上次谈话的事。

半晌,福祥问,老总在不?

赵主任说,咋了?不会又想换岗?

福祥摇头,不是劝我内退吗?

赵主任笑了笑,你到底想通了。又低声道,不过,老总不急了。你可能不知道,最新消息,他年后要调走呢,现在已经在跟新老总作交接。那些需要安置的人,他之前解决了大部分。剩下的,局上发了话,这快过年了,要保证员工思想稳定,人事方面暂不做变动。那意思,应该是留给下一任解决呗。

那内退的事儿?

赵主任叹口气,政策宣布了,当然有效。但老总呢,希望你年后再退。因为他懒得动脑筋,另外调人,来补你的空。

福祥一下从座位弹起来,不行,我要去找他。

这么急?年后退也没啥呀,不就一个多月的事儿嘛?

福祥却拉着她说,妹子,陪我一块去,我有话要说,你得支持我。

老总见到福祥时,眼睑跳了跳,马上恢复正常,然后嘴边挂着适度的微笑,不紧不慢地说,老福啊,正打算忙完这两天,到厂子看看你呢。咱们公司的老革命,在一线岗位,几十年如一日,不容易啊。

福祥拉着大嗓门说,没那么久,只有十八年哩。

老总一愣,到你正点退休,就二十三年了嘛,够长。

福祥忙摆手,我内退。说实话,能坚持到现在,全靠老总你当初的鼓励。你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哩。

老总笑了笑,却笑得有些夹生,说,老福,我也记在心里的。然后从桌上拿起一张县报,哎,只是啊,这些年,县里发展太快,县报增添了很多栏目,你看你看,“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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