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蚂蚁

零度炙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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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度炙热

冰封河面下,炙热翻腾的,如同过往无数梦境一样,冰是白色、透明的,那山却红般颜色,遍布的,不是鲜花一类,是岩融、是火浆,吞吐着,我趴在这冰面上,哈出汽,耳朵紧贴,却无声,也没有温度,我用拳头想敲碎这厚重的冰,无济于事,释放啊,奔涌啊,我时而高呼,时而私语,听得见吗?听得见吗?我说:我给你们讲了这么多故事,这回该讲讲我自己的了。乌泱泱一群年轻人,漆黑浓密的头发,一个挨着一个,他们本来合上的笔记本又都打开,一张张充满青春气息的紧致脸蛋,在灯光下,泛着油脂的光泽;他们的双眼透露着渴望,以及即将窥得些许不为人知的秘密的小小得意。这是一场我的新书《零度炙热》的发布会,走上小说的路途纯粹是个意外,事实上,迄今为止我也仅仅完成了这样一篇像样的故事罢了,没想到却在网络走红,被编辑发掘,因而才有了出书这一举动。我环视场下,正对着我的漆黑的摄像机和透明的镜头,主持人手掐着话筒,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说道,请大家鼓掌欢迎。我摆摆手,正欲开口,雨水敲击窗户,一声一声,突然入我耳畔,我的记忆沿这声音向外,嚯,一场夜雨。我说,没什么值得记录,摄像机也不必拍,我看到这场好雨想起来一个故事罢了。他们的头齐刷刷的转向了窗外,是了,确实下着雨,可北京这样繁华的闪烁着五彩颜色的雨,同我记忆深处那夜晚无声飘落在异国小城的雨,根本没有相通之处,却不知是什么触动了我,勾起我的思绪,我突然想把心事倾诉,即使是对着这样一群陌生人。其中几个把本子放到了一边,大多数还是手执着笔,背部紧绷,如果他们手边是把枪,我想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能提起枪杆奔赴战场。现在,我就把我的故事说给你们听。我高中毕业,去英国留学,怀揣着期待与不安,来到这个名为邓迪的小城里。高纬极北之地,日光与月色的拉锯,平分三百多个日子。没想到一待就是五年,我二十啷当岁,最好的年华,全都交代在这里。而留学生活的躁动与寂寞,非留学过的人不能体会。这日子能将人孤独至疯,不过是一滩沼泽,所有人都陷在里面,那些青春的面孔,挣扎着,相互纠缠,女生鲜红的嘴唇和男人硬邦邦的胸膛,破碎的器官全都散落在这儿,无人问津。何必呢?反正他们早晚都会被吞噬、被溺杀,区别只在于陷落的速度。我的邻居杜秉言却靠了岸,他从一开始就没到这沼泽里来。好几次,我在泥淖中向他求救,他抓住我的手,越是把我向外拖,我就沉的越快。杜秉言说,顾家荣,你趴在那,不要动,我想办法救你。他找到的办法,就是把我从这滩沼泽中拉出来,然后扔到另一滩更深更难以获救的沼泽中去。我说,杜秉言你这个混蛋,你就是这么救我的嘛。杜秉言趴在我身边,说,顾家荣你嚷嚷什么,我自己不也进来了。我看着他与泥潭连成一片的下半身,咧嘴笑起来,心想,好嘛,大家都在这里面才对嘛。我在邓迪的公寓是个一居室,设施老旧,幽灵遍布。杜秉言住我隔壁,也是一居室。好几次,我和杜秉言在我家客厅里涮火锅,腾腾的热气,佐以人工香料的味道,未待饮酒我就先醉了。杜秉言的眼神如柔水,勾着我毫无定力的魂魄,在这热气中起起伏伏,他看向哪,我的灵魂就飘到哪儿去。他的眼角泛红,被这火锅熏的,我脑中如同现下正在食用的火锅,乱炖,所有材料都纠缠在一起,豆腐全都烂了,土豆一夹就碎,青菜本来脆生,现在瘫软着卷起来。我跨过这咕噜咕噜响的热锅,勾住杜秉言的脖子,他抬头看向我,他眼眶中的水要流出来了,翻涌着,我的死期就在这滩水中。我想,妈的,我认识这货三年,没想到是同道中人。这般禁忌之爱在我心中萌芽,从初二的暑假开始。那是炎热又黏腻的夏日,我在学校补课,中午我去的早,没有风的迹象,整个学校空荡极了,唯有蝉鸣一刻不停,全部世界都静止。我班里一个娘里娘气的男生,名字和形象我早已模糊,坐在角落里,盯着我,他穿一件白T恤,深褐色的皮肤透过劣质的白布若隐若现,他本就是个黝黑的人。额头上粘着几滴透明的汗珠,我坐定,无所事事,他突然走到我面前,嘴唇不断颤动,似乎十分紧张,继而,似乎下定了决心,无处安放的手攥成拳头,对我大声道明了心意。抱歉。彼时,我应当是如此回答的吗?我已记不清晰,他的眼眶霎时红透了,几滴泪珠欲落。别这样。我是如此劝阻的吗?他猛地抱住我,感到硬邦邦的某种器官顶着我,生疼,心却突然仓促乱跳起来,我的大脑放空,血液全部向下涌去。我抬头看向他,他盯着我,汗涔涔的脸,少年的眼中却闪动着难以琢磨的光,我一把推开他,跑到窗边,吐在了走廊上。我没想过会跟杜秉言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因此最开始,我感受到心中涌动的情潮,我难以置信,我将一切的过错归咎于邓迪的冬天,那漫长的黑夜,使我倍感孤独,因此才错乱了神志。在冬令时,世界只剩下黑夜了,从下午三点开始,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天都是一片漆黑,我仿佛是世界尽头的孤零零被剩下的,守着漫漫长夜,期盼黎明。但我也不情愿将所谓爱意仅仅归咎于外界环境的寂寞所致,因为我知道,在这样空落的异国,为了彼此取暖而相聚是常有之事,但我想,我同杜秉言与这样的感情是不同的,我们之间曾切实存在过某种依恋,无法割舍,不然那黑色所带给我的孤独感,为何在他出现时,便消失的无踪影,我们又为何会在难以抵达的白昼到来前,相依为命,在脏兮兮的地毯上,相拥着,感受内心所涌出的那种只拥有彼此的微妙感觉。杜秉言先前有个女朋友,分手好几次都没成功,他女朋友一听分手,甚至不顾一切跑上楼顶准备自杀,并视频连线杜秉言以作要挟。最后一次,他女朋友直接跑来了邓迪,站在杜秉言门前,我恰好从外面回来。我们楼道的墙壁是刷成惨的白色,灯也是冷的白光,唯独门是绿油油的厚漆,她杵在绿门前,一件行李都没有,黑发披着,转过头来看我,我记得她那双大眼睛,空洞的,看着我,又像穿过我,看向更遥远的地方,仿佛是这陈年的楼中陡然冒出的女鬼。灯照着,她幽幽地问我,你认识杜秉言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时候我没跟杜秉言在一块,他还是我最要好的哥们儿,我沉默了,良久,对她说,我认识,但他不在家,他去南边玩了。说完,我打开家门,她又说,我能去你家坐坐吗,我无处可去。我只能说好。带她回了家。她坐在客厅那个掉了漆皮的黑色沙发上,呆愣愣的,眼泪扑簌扑簌一颗接一颗从她眼眶中滚落,她的妆就花了,留了两道黑色长痕在眼下,更像只鬼了。我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于是伸出手,决定先进行一次自我介绍,顾家荣,我说出自己的名字。她没说话,静静抬起头看着我悬在半空中的手,我于是把手又收回去,决定起身去厨房给她倒了杯牛奶。此时已是夜间两点,杜秉言肯定在家,我给他发了条短信,叫他过来,门也就没锁。我端着牛奶出去的时候,杜秉言的女朋友突然扑上来,她的头发扫过我的脸,我又痒又疼,我推开她,把她推回客厅,她啪扇了我一巴掌,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把手伸进我的裤子里,她说,我叫王新蕊,记住,我叫王新蕊。我的思绪被她抓住了,因此什么都忘了,大脑成了空洞的壳,我把盛牛奶的杯子往后一扔,啪的碎裂,玻璃渣子飞的遍地都是,牛奶缓缓汇成一滩白色湖泊,我掰住她的脸,咬着她被口红保护着的嘴唇,她真是个温暖又湿润的女孩,我们变换各种姿势,在房间每个角落洒落汗水,王新蕊咬着嘴唇,眼皮不停地往上翻,肉体战栗,心上起了无数鸡皮疙瘩,我从后面进入,从客厅走到门廊,我把她摁在门上,说,叫的大声些。她啊啊叫出来,我抓住她的头发,说,再大声,不够,再大声。她终于大叫起来,隔着这道薄薄的门板,我能听见她的呻吟正在楼道里回荡。我体内的无名的难以言状的感情更加澎湃,这感情在我四肢间流窜,最后缓慢的滴落在我心里,我觉得痒,便抱起王新蕊,把她抵在墙上,王新蕊的指甲抓挠我的后背,似乎有些疼痛,但痒算是止住了。门突然被打开,杜秉言站在门口,他大声喊出了王新蕊的名字。我回头看他,突然失去了全部兴致,王新蕊的脸上覆盖着一层薄汗,杜秉言一来,她便再也不看我了,对着杜秉言,呜咽着,小声啜泣起来。对不起。我恢复了神志,为王新蕊披上衣服,想将她带去客厅。我觉得自己该离开,让出这儿,给她和杜秉言留下空间。别走。杜秉言却突然叫住了我,我用问询的目光看他,他却沉默不语。我不知所措,终于,王新蕊尖叫一声,撞开我和杜秉言的面面相觑,抱着衣服跑了出去。春日的枝蔓丛生,张牙舞爪扑向我,杜秉言注视着我,我回望,视线在半空纠葛,无法分离,终于,我们缓缓抱住了彼此,我抬头,他那似水的眼中正有春潮涌动,我被发射到了外太空,却忘记带宇航服,就擅自走出了舱门,我失重、缺氧、被挤压,我即将燃烧,我们互相抚摸,彼此慰藉,额头抵住额头,胸膛贴着胸膛,终于完成一次相互抵达。本来荒唐又疯狂的交寰被我们厮磨出了缱绻意味,我们粗重的喘息声如同世间最美妙的奏鸣曲,我们是天造地设。狂风呼啸而过,穿越楼宇呜呜作响,我渴望发泄,必须倾诉,欲望的火焚烧一切,整个公寓楼都化作了灰烬,黑色的灰纷飞在我们周围,日月重叠又分离,树上飘落的金黄叶子被大地吞噬,天地正在骤变,鸽群飞落草地,摩天轮一圈一圈三百六十五天一刻不歇无休止转动,平滑水面上游船拖开两行涟漪,我听到杜秉言吐露的箴言,每一个字语都烫人,他说,一辈子都不变。我重复,一辈子都不变。邓迪有条名为泰河的河,泰河上有两座桥,跑火车的那座叫铁花桥,而专供行人和骑车通过的那座,就是大名鼎鼎的泰桥了。而要是想到河边去,还得穿过一座过街天桥,天桥的底下是数根铁轨,所有向南行进和从南方驶来的火车都要从这桥下通过。每当火车喷着气、呜呜叫着从天桥底下经过,这座桥都要震动起来。几年前,我刚来邓迪的时候,很喜欢在夜间去泰河边散步,而我数次走上这座过街天桥,桥面轻颤,像有节律一般,随着不远处的泰河的波纹而抖动,我心上也泛起无数涟漪。有时有月光,有时没有,月色和昏昏的路灯光芒洒在粼粼的泰河水上,对面岛上就会亮起星星灯火。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对面就是圣安德鲁斯,后来才知道圣安德鲁斯其实在岛的另一面,我见到的,还是邓迪,是属于它的一些小村镇。河边都是青青草地,没有人烟,到了夜晚更如是。偶尔我能碰到几对热恋中的情侣,或者同来散步的中国留学生。我常常疑心泰河中藏了一只水怪,待无人时便会蹦出来,将我一口吃掉。我把这猜想说予杜秉言听,他说我真应该去当个作家。自那次荒谬的相聚之后,杜秉言却突然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再见过他,属于他的那间公寓也一直没有动静,他走时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事实上,我们已经相互躲避许久了,从其他留学生的口中,我听说他是有急事回国了。他回来时我正在家中读书,下午我从学校出来,碰到个传教士,这些信徒为了传教,不少人都学了一口中文,今天我碰到的这个老太太,我遇见过她数次,是他们中中文说得最好的一个,给自己取了个中文名叫冯丽玲,她塞给我一本小书,我吃毕晚饭,躺在床上,无事可做,随便翻阅这本书。是《传道书》的节选,写道:“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存在。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匆忙回到它上升之处。风向南刮,又往北转,循环周行,旋转不息。万事都令人厌倦,人说,说不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已有的事必再有,做过的事必再做;日光之下,并无鲜事…”我刚读完这句,门就被扣响了,我门上那个用来投信的铁框子被拍的啪啪直响。我打开门,是杜秉言。我一天一天算着日子,已有将近一月未见,他神色疲惫,胡子也没细刮,提一个黑色脏兮兮的阿迪达斯运动包,像是刚拾荒回来。我泡了杯咖啡,银色的摩卡壶嘴喷出白色蒸汽,他坐在我房间的地上,我们面对面沉默了一夜。没拉紧的窗帘透着街灯昏黄的光,我们没有开灯,都隐身在这黑暗里,这夜寂静极了,有时过路的汽车碾压井盖,扑腾一声,像是要把我们从某种情绪中惊醒。凌晨四点左右开始飘雨,细密的雨丝拂过窗面,留下一道道如线般的痕迹,等白昼降临,我们才算是完结了这一夜。杜秉言提起包回了家,我坐在床上,努力回想刚刚过去的这一夜,这一夜却像是从没发生过。第二天夜里,杜秉言再来,我们听会歌吧,我说。他因此嚎啕大哭起来,泪水是如论如何也止不住了,他心上的那座大坝有了缺口,积蓄已久的湖水便奔涌而出,大坝已经崩溃,他的心也就碎了。我无言,只能走过去,他靠在我的肩膀,鼻涕眼泪全糊在我衣服上,我不觉得恶心,我们跌坐在地板上,他继续痛哭,我摸着他的后脑勺,楞茬茬的头发直扎手,我突然感到脸上一阵湿濡,抬手抹去,竟发现我也落泪了,我想,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不是空荡荡的啊。我抬头看向窗外,寻不见月亮的踪迹,依然只有路灯孤寂的亮着。杜秉言捧着我的脸,将自己颤抖的嘴唇贴过来,既咸又涩,他说,妈妈死了,没等我。我见过他妈妈。杜秉言是青岛人,他妈妈却是从南方嫁过来的,具体哪个省份,我早已忘记。两年前的暑假,我一个人在家中无事可做,便去拜访杜秉言。我们住在他家位于黄岛区海边的一个房子里,他妈妈有时会过来,给我们做点她家乡的菜肴,齁甜齁甜,我不爱吃,还是强忍着吃下去,杜秉言也不爱吃,他宁愿让保姆来做饭。杜秉言的爸爸又高又壮,他妈妈却小巧玲珑,每次他俩站在一起,我就想起墨西哥画家芙烈达与蒂亚戈,被称作“鸽子与大象”,杜秉言听后撇撇嘴,不置可否。夜是这般深沉,我拥着杜秉言,他泪水漫溢的眼睛看着我,我们相互擦拭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我的手和他的脸全都湿漉漉的。又落起了雨,雨滴扫过窗户,斜向的,却很密,发出轻微不可察觉的敲击声,我看向那雨痕,杜秉言在我身旁,我们手臂交缠,唇齿缠绵,我叹口气,背过身,对杜秉言说,你进来吧。杜秉言的嘴贴着我的耳朵,他说话时的热息全部入侵我的耳道,继而将我的全部神志占领,他说,顾家荣,我只爱你。我反手抱住他的头,说,杜秉言,除了爱你,没有别的办法。在杜秉言之前,我没正经交往过任何人。我哥说在情爱方面我天生愚钝,不仅对旁人的暗示似懂非懂,连自己的心意都看不清楚。在那时,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并未曾对自己的所谓性取向产生过怀疑,然而直至此刻,我才明白,爱一个人是不会不知道的,如果有机会,我会这样反驳他。后来杜秉言问我他回来那天我是不是在看书,我说是,他又问我看的什么书,我说是那个叫冯丽玲的老太太给的,他让我念给他听,我不乐意,叫他自己看,他不罢休,非让我念给他,我说,我从还没读过的地方开始念。我于是摊开书,接着上次的地方,念道:“有什么事人可以说‘看啊!这是新的?其实,很久之前已经有了,在我们之前早就有了。以前的事,无人记念;将来的事,后来的人也不追忆。”杜秉言说,我给你讲个故事,顾家荣。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刚烤好了两片面包,分给他一片,他用刀把面包切成两个三角形,一个抹上巧克力酱,一个抹上草莓酱,这是他的习惯,尽管我不太能明白,他搞这些的功夫,我把另一片面包撒点盐巴就狼吞虎咽的下肚了。他说,我家花园里过去有个燕子窝,很大,去年燕子去南方过冬,几只麻雀就把那窝给占了,今年开春,燕子回来,跟那几只麻雀打了一架,输了;后来又领了一百多只燕子来,还是输了,燕子就飞走了,再没回来过。我吃完了一片面包,还是觉得饿,又煎了一颗老母鸡蛋,蛋黄被我用铲子拍碎,在透明的蛋液里颤动,我说,秉言啊,燕子走了,说不定是找到了个更好的去处。他幽幽的看着我把那个蛋翻过来,热油四溅,发出滋啦啦的声响,他说,它找得到吗?我点点头头,把蛋盛到盘子里,说,找得到的。我听杜秉言一位同乡说,杜秉言他妈妈死了不到半个月,他爸爸就娶了个新老婆,新老婆是他爸爸的初恋,年轻时这样那样的就错过了,新老婆跟旧老公离了婚,重新嫁给了杜秉言死了老婆的爸爸。他还神秘兮兮的跟我说,传言,仅仅是家乡来的传言,说杜秉言和他爸爸因为这事儿断绝了关系。这件事杜秉言从没跟我提过,他应该知道我是知道的,但他还是没有说,除了那几只飞走的燕子。冬天过了一半的时候,我哥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那头兴高采烈的说昨天去万善寺里拜拜,给我求了个好签。万善寺我知道,是我家乡最灵验的寺庙,殿前的牌匾上写着“万山深处”四个字,供奉的是山神,长髯红面,高高的坐在宝台上,黑白分明的眼俯视着芸芸众生,几个包着脏兮兮的黄色布的蒲团摆在面前,供善男信女祈求。东安王爷爷尤其庇护我,可能此前哪一世与他有缘分,我要是有所求,就去他座前磕几个头,捐些香火钱,上柱高香,我就美梦成真了。我问哥,你给我求的什么签。他得意的笑出声,说,我给你求的事业啊,你移民的事儿铁定能成。我打趣他,说,你没给我求求姻缘嘛。哥说,这你得自己来。我所在的公寓几天前开始装修,它据称是全英国最长的连体建筑,现在整个外墙搭了一排脚手架,铁板铺了一层又一层,还罩上蓝色的网。而最下面一层的顶部,每隔几步就有一盏声控灯。先前公寓楼的周围是没有路灯的,得穿越一段长长的黑暗才能回到我所在的单元,而现在我们经过,灯就随着我们的靠近,一盏接一盏的亮起来。有天晚上我和杜秉言从外面回来,一对情侣牵着手走在前面,他们的调笑声在我耳边轻轻想着,听不真切,却无法隔绝,我注视他们的步伐,在漆黑的夜里,一步一步点梁娜感应灯光,昏黄的光,两个人拉长的影子投映在公寓的外墙上,融成一团黑色,我和杜秉言跟在他们后面,灯也就没有暗下去,我伸出手,学着前面两个人的样子,握住了杜秉言的手。他的目光直视前方,手指在我掌心轻轻抠了一下,反握住了我的手。我抿着嘴笑起来,杜秉言抓着我的手,在空中荡起来,我看向墙壁,又一团黑色的影。圣诞前夕的点灯节,往年我从没去过,我嫌冷,还挤。杜秉言倒是每年都参加,市长站在市政大厅高高的阳台上,十声倒数后,圣诞树和所有彩灯就会亮起来,还有烟火,这平日冷清的小城市终有了人间繁华。我一向不喜欢热闹的地方,人群越是喧哗,我就越感到孤单,而躁动到了极点,我就好像退出了时间的河流,成为一个局外人,那些缤纷的色彩在我面前飞一般的逝去,我伸出手,向那一抓,什么也没有,一切都穿过我的手而去,不知道到底我是虚无,还是他们没了实体。我和杜秉言从家中一路走来,没带围巾和帽子,我的整张脸已经冻的麻木,这夜格外的冷,杜秉言的鼻头红彤彤的,像是为了过点灯节而刻意装扮的一般。临近市中心的一条小巷里被摆了数个泛着蓝光的大球,有低沉的乐声从球内传来,节律的震颤,如同天上仙女轻轻拨动竖琴上的一根弦,又像是大地的呼吸之音,吞吐之间,天地尽在其内。我和杜秉言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整个身子抱着最大的那个球,顺时针方向转,耳朵贴在球壁上,柔软,而那乐声听的更加真切,将死的苏格兰巨人在留下什么神秘遗言,我沉浸在这声响中,一抬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冷冷的弦音由月光幻化,撩拨我心,我竟找不见杜秉言,他人催动我,我俯下身,围着球又转了一圈,等有个人抓住我的手,唤了我一声,我从这蓝光中惊醒,见是杜秉言。真是怪哉,我们俩都绕着这个球,却也能丢失了对方,好在最后又碰上了。第一场雪落下时,正值圣诞假期,杜秉言回国了,我自己在邓迪,夜夜去同学家炸金花,短短两星期输了几千块,每天中午醒来,都悔恨不已,但无所事事的一天一旦开始,便又抵制不住那副扑克牌的诱惑,每天半夜我们都要叫最大份炸鸡,然后掷骰子决定谁下楼取,超市里的酒,从玫瑰酒到威士忌,所有种类都被尝了个遍。这事被杜秉言知道了,他打电话来狠狠骂了我一通,我应着好,终于下定决心不再参与他们,便每日在家与超市间来往,我家那个小冰箱已被我乱七八糟的东西塞爆了,就在我去商场选购新的冰箱的路上,下起了雪。雪花微不可见,呈颗粒状,像是哪个大罗神仙打翻了簸箕,落下些白色小米。我坐在市中心一座名为圣保罗的教堂外面的椅子上,突然忘记自己是要做什么去,好像本就是为了坐在这而来。面前是个铜雕像,一个胖船长举着望远镜向西方看去,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此时不过下午四点刚过,天已全黑,我伸出手,想接住些雪花,它们还没等落到我手上,就都化作了水滴,教堂的钟声突然无规则铛铛乱响起来,停歇在教堂顶上的海鸥和鸽子被惊扰,扑闪着,在天上乱飞,雄厚悠长的钟声回荡在整个城市,我扭过头,透过细密雪幕,向教堂的钟楼看去,那个钟摇摆着,钟声还不停,我的耳、脑、心都被它贯穿,钟声带我飞进教堂,彩色的玻璃窗上绘着神圣人物,他们雪白的肉体半遮半掩,十字架端正,我坐在椅子上,低下头,祈求:主啊,我们罪孽深重,烦请您将目光移向别处,烦请您去解救他人,烦请您将慈悲施舍一点于我们。关于杜秉言的回忆,前几年的回忆,竟都是模糊不清的。这个人存在于我的生命中如此之久,直到我们在一块,他才算清晰起来。与他有关的事情,我才可以一件一件说出来,而在此之前,我们都做过什么,我竟毫无印象。而杜秉言,总是和黑夜一齐出现,不,美好的却是与黑暗有关,而春天来临,白昼替代黑夜的长度时,却只剩下痛苦了。欢愉易逝,而那萦绕我心,无法散去的,却是数不尽的眼泪,被一颗一颗串起来,编织成项链,紧勒在我的脖子上,让我的余生都在将亡未亡中度过。春天好像是在一夜之间到来,早先孤飞的海鸥哇哇叫一整晚,高亢尖锐,每到黄昏归家时分,他们停在屋顶的烟囱上,一对一对,鲜有落单的,在邓迪呆了很多年的一个中国超市老板说,它们这是发春了。我和杜秉言当时对于snowpatrol,有着近乎狂热的迷恋,我买了一个大音响,专放snowpatrol的歌。我们最喜欢的一首叫《run》,我们开车,一路向北,在苏格兰最北的雪地中停下,相互追逐,他脚后跟扬起的雪全部飞到我脸上,我摇摇头,攥出一个雪球,向他脑袋砸过去,炸裂,他转过身,把我扑倒在雪地上,厚重的雪上印出我们两个的人形。多年后,林忆莲在某个电视节目里翻唱了这首歌,那时我和杜秉言分开已久,一个大学同学还特意打电话过来,叫我收看节目。我本已多年未听过snowpatrol,但前奏一旦起来,那些曲调、歌词就自然而然浮现在我眼前,好像一直在那,中间的这些岁月都是一场虚幻,是梦幻泡影,杜秉言也在那,屏幕反射着他年轻的脸庞,他晃着脑袋,右手打着转,左手夹着一支烟,嘴巴张合,他仿佛转过头,看向我,一如当年,从未变过,我知道他是在问我,他唱的好听吗?我突然好想杜秉言。那个音响我一直保留着,随着我在大不列颠的土地上飘飘荡荡,snowpatrol所有的CD我也没有扔过,我走到那个音响旁边,在地板上坐下来,轻轻吹走它身上的尘埃,我抱着它,像多年前抱着杜秉言一样,我突然记起我们刚来邓迪那年,学校派出大巴车拉着我们去北边一个小镇爬雪山,英国的天气怪得很,山脚下是绿色的草地,山上却白雪皑皑。我们从山上下来,我和同学去买冰激凌,杜秉言沿着一条石头小径从草地尽头向着我跑来,我看着他,飞扬的神采,想起杨牧在《星是唯一的向导》中写:“那俯视是十八岁的我,在年轻的飞奔里,你是迎面而来的风。”是了,就是那次,我的心就是在那一刻砰砰跳动,前所未有的跳动,它要跃出我的喉头,撕裂我的胸膛,我的眼角湿润,像是神迹一般,画面永远镌刻在我脑海中,杜秉言眼中的那汪水随着他的奔跑而荡漾,他呼唤着我的名字,一遍一遍,阳光从云层中挣脱,打在他跳跃的头发上,那是我们的青春。所以,忘了吧,顾家荣,将一切都忘记吧。七月的舞蹈,摇滚乐,露天电影院,随汽车前进而飞掠的公路景色,原野绿色,火车吐出的蒸汽烟雾……你是山峦,是长天,是六面体的白色,是一颗未定棋子,是梦后飞鸟,是预言,是先知,是流浪者坐化的枯树,是沉默虚空……在压得紧紧实实,砸向你的雪团中,藏有我曾吟出关乎你的全部字句,我爱你。一日,杜秉言外出去图书馆,我在家中,午睡醒来,身子骨如同被炖烂的鸡鸭排骨,一咬即碎,碎成酥、成渣,我瘫软在床上,戴上耳机,点开一个视频,自渎。一只冰冷的、有力的手突然握住我的手,我浑身打了个颤,温热湿濡的舌头在我脖子上舔了一下,我回头看过去,竟然是杜秉言,他不知何时回来了。我想提上裤子,或者用被子蒙住,他却握着我的手重新动了起来,我难堪,又不舍得他放手,他的一只手从我身下穿过,把我搂在了怀里,我歪着脖子,脑袋无力的搭在他的胸膛上,竟然流了泪,杜秉言亲亲我的眼角,手下用力,我就泄了出来,我彻底虚脱,整个人像是被人翻过身来的乌龟,一切感官钝化,只有一些余潮,把我拍向岸边,一浪未完一浪又来,愈来愈低,我卷在这欲水中,最后终于被抖落,晾晒在礁石上,八风重回,杜秉言已经抽了纸擦拭,他的手、我的手、我的胯下、床单、被罩,甚至于白花花的墙壁。他如同完成一件稀松平常的家务,擦桌子,擦灶台,他说,顾家荣,我要走了。那是我们最后的柔情蜜意。在秋天到来之前,我们没有再起过争执,在无解的绝境中,所有的时间变得胆怯而奢侈,没有多余的一分一秒可供浪费。我们也不再进行任何徒劳的尝试,企图打动对方坚决的心。直至酒吧打烊,我们仍不肯离去,沿着那条已走过千万遍的河岸花路,我们仍是一遍遍走着,同样的方向,不变的路线,连风景都雷同,日月轮转,一遍遍,我们走过了多少日子,我们拒绝计数,遭遇了多少沉沦的往事,跨越庸俗的一切,拒绝平凡的相聚,我们仍是来到了墙壁面前,我们选择了路口,走上各自的分岔路,擒着不同的梦境,我们起飞,飞向自认为的光辉彼岸。杜秉言走的那天,阳光明媚,看不出任何分离景象。前一夜,我们躺在床上,无话可说。我本以为我会絮絮叨叨向他叮咛无数,求证无数,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脑子里尽是些乌七八糟毫不相干的事。我们背向而眠,却根本无法入睡,我僵着身子,他也不动弹,只剩这最后一夜了,我只盼这一夜永远不要过完,让天就这么一直黑着,车跑个不停,海鸥的伴侣换过一个又一个,杜秉言突然说,我们的一生怎会如此漫长。他没问我,寻求一个回答,只是自言自语,但他的开口好像打开了我体内一个情感的闸门,我猛地翻过身,注视着他的后背,他的发梢,他脖子上的褶皱,我说,杜秉言,我跟你一块回国,我不移民了。杜秉言没有看我,他留给我他瘦削匀称的脊梁,他轻轻笑着,哧哧的声音,像是从心底发出的,沉闷,很低,他又叹了一遍,我们的一生怎会如此漫长。我闭上眼,腾的从床上一跃而起,我搬来那个大音响,说,那我们听歌吧,snowpatrol。我慌乱的扒拉着装CD的盒子,杜秉言把头埋在枕头里,他累了,他说,顾家荣,你停下吧,别找了,什么都别找了,我们把这一夜过完吧。不对,这不对,冬令时早就过去了,我们大学都已毕业,我与杜秉言的记忆,怎么还是在黑夜里。我们之间就没有一个明媚时刻吗?阳光,绿草或者白昼的阴雨也可以,竟一个也没有吗?他同乡说的对,杜秉言确实同家里掰了。他爸爸再没给过他一分钱,我养了杜秉言半年,他在国内找了份工作,催得紧,我们最后一个暑假也没有了,我与杜秉言的故事,在即将进入夏天的时候,就这么草草结束了。后半夜,我们果然没再说话,就这样沉默已对。我暗自祈祷,我对着上帝,我请求,就让时光这样一直继续下去吧,就让太阳永不升起,今夜永不结束,在拥挤的房间,狭窄的床,我们紧握彼此的手,汗涔涔的手,就这样,不再分开了吧。就让这天地玄黄,随便流转,火山喷发的刹那,覆盖我们的姿势,等待百年后作为化石展览,告诉后来的人们,他们未曾谋面的先祖曾有过如何不朽的爱情,告诉他们,最伟大的爱情必得用一生时光诠释,即便是死亡,在他们面前也不值一提。然而,第二天的阳光如期抵达,我送他去爱丁堡机场,火车沿着泰河行驶,驶过铁花桥,路边的农场,青青草域,浅绿,深绿,墨绿,像是稚童笔下的画作,散落的羊群就成了一个又一个白点,白的不纯粹,然后是海,山,小村镇,冷清的站台,蓝色油漆桶做成的花坛,我们隔着一张桌子,相顾无言,抵达因弗基辛时,呼啦啦上来一群人,我俩身边的空位被各自填充,中年男人端着咖啡,看最新的的晨报,杜秉言把头从窗外扭过来,盯着桌板,说,我工作几年,攒够了钱,再回来。我嗓子发紧,干的直咳嗽,我吃不进饭,饮不下水,我点点头,说,好。离别的景象,我在脑海里预演过很多次。我以为我们会痛哭流涕,以为我们会依依惜别,难舍难分,像最烂俗的电视剧。我甚至想,杜秉言或许会过了安检然后不顾一切的冲回来,我们从此再也不分开,又甚,我学着所有小说主角一样,夺过一个大喇叭,在机场里对杜秉言深情告白。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们一路沉默,有条不紊,托运,值机,就如同过去每一个平凡的日子,我们坐着电梯,升上二楼,穿过饭馆,在安检口前,我已经不能再进一步,杜秉言站着,盯着指示牌看了很久,他抖抖背包,说,那我走了。我说,再见。他伸出手,向我摆了摆,就是这双手啊,上天入地再遍寻不着,这双手抚过我的脸,带给我至尚欢乐,陪我穿越漫长的黑暗,这双手啊,终将捂热别人的心口。我也挥挥手,我们连一个珍重的拥抱乃至亲吻都不能够,怕世界就此坍圮,而我们无法从中获得新生。杜秉言转身走进了闸门,我们两滴水珠,融进了茫茫人海,怀抱着世间卑微,我想起此前有次,我家的垃圾桶多日未理,等我们把垃圾袋提起时,桶底已经蜷缩数只蛆虫,他们米白色带着褶皱的小身躯,弯曲着,蠕动着,在那个灰蓝色垃圾桶上留下深色的印记,我和杜秉言恶心坏了,撒了半袋洗衣粉,在浴缸里冲了又冲,直到整个公寓都弥漫着洗衣粉清新却催人呕吐的味道才罢休,之后几日,我总臆想那几个白胖的蛆,遍布我家各处。杜秉言甚至梦见自己被一只巨大的蛆强奸了。但其实,我们跟那蛆虫又有何区别,我们的生活,在那垃圾袋的底下,不知何时、如何滋生,就那么存活着,然后分离。我没离开机场,站在墙边,像被人抽去了浑身气力,突然不知何去何从,我麻木般,如提线的木偶,回到邓迪,归程的火车比去时更快,车厢冷清,安静的如同正在上演一出默剧。我脑子混沌,只觉得难受,却想不出什么具体事迹,我该是一块远古的石头。我打开房门,还是我们离去时的那副模样,它将一直是这副模样,床板毫无温度,我一眼瞅到了snowpatrol的CD,不想再动,只是躺到在床上,鞋、衣,连帽子都不脱,我躺在那,睡不着,反反复复,只有杜秉言的名字,我记不起他的好,记不起他的不好,记不起我们曾有过的喜悦与痛苦,只有杜秉言这三个字,来回,碾过我心上,在我体内横冲直撞,却一滴泪也挤不出来,心上的那个曾被填补的缺口,毛姆所说的那个呼呼往里灌风的缺口,又被打开了,更大,冰雪暴钻进去,破坏里面的血肉,鲜红色,模糊糜烂,没有人再愿将它们修补,没有人再能将它们修补,除了杜秉言。我不得一夜好眠,夜间睡睡醒醒,口干舌燥,摘了眼罩,摸索着床边的水瓶,却只摸到一双双鞋,睁开眼,狂饮几口,便睡意全无。或者早上五六点钟便挣扎着,醒过来,心上像压了块巨石,总想吐,突然觉得自己是天地间的一只孤魂野鬼,所有的东西都是虚假,好像隔了一层无形的膜,我触到人绵软的肢体,也不觉得真实,饭吃不下,吃完了却饿,头晕眼花,片刻不得安宁。毫无预兆地,我竟然沦入了酒精的深渊。从床上起身是如此困难,去往外界的路途变得分外遥远与艰难,甚至于,即便是逃脱酒精的短暂清明,我也难以踏出自己的房间一步。在床上,随着身躯的抽搐,我大口大口剧烈呼吸,胸口疼痛不已,我颤巍着,想举起手,给人打去一个电话,随便什么人,只要此刻有点话语,我需要一点儿动静——时间凝固了——窗外摇晃的树叶告知我世界尚未静止,时间的流逝在这封闭房间内却失去了全部意义:一点钟,两点钟,直至午夜十二点。凝视狭窄天空,从蓝色到黑色,日光月光,对面窗户的灯亮了,又熄灭,为何只有我不断下坠,坠入破碎的虚空,坠入沉沦的泥淖,坠入无尽的深渊,下坠,我持续下坠。伏特加,白朗姆,龙舌兰,金,蓝宝石,cider,pimms,科罗娜,黑狗啤,百利甜,飞行员,百威,莫斯卡托,香槟,红白葡萄,白兰地,威士忌,火焰与苦艾……我就这样在荒芜中度过了一整个夏天,新学期开始,我升入研究生,导师在爱丁堡为我找了实习,给一家公司开发游戏,每周有三天的时间在爱丁堡,只有两天待在邓迪,因此我稍微得以解脱。只是每当回到这儿,回到曾有过我和杜秉言故事的公寓中,一种孤冷前所未有的如此清晰,我有时难过的发狂,站在屋里叫杜秉言的名字,我与他的公寓只有一墙之隔,我曲起手,轻轻叩着墙壁,我不知道是想得到怎样的回应,反正从未有过回应。我开始不愿意待在这间公寓里,到处都是杜秉言的痕迹,他走了,他的言语行动却附着在每一寸地毯,每一个家具,电视机、面包机甚至于一双筷子一个碗,阴魂不散,我脸贴着冰冷的白墙,自我交欢,想象着那个午后,他如何抓着我的手,将我送上欢愉,手指动处,我的目光迷离,头脑不清,腥膻味溢出,我跌坐在灰色地毯上,身子蜷成一团,身不着寸缕,我想给他去个电话,又强忍住,他痛苦吗?难过吗?如我这般吗?周六日,我休息的时候,常去圣保罗教堂底下那个长椅上坐着,我在那碰见过一次邓丽玲,她花白头发,戴一副眼镜,兢兢业业的向路人分发名片,我神智不清,问她,邓女士,圣经这些书那些书的,您最喜欢哪一本。她以为我终于开窍,决心入教,拉着我,掏出一本小书,还是中文的,《哥林多前书》,她皱纹遍布的手一字一字指着,用她那不算流利的中文,念:“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我摇摇头,不说话,她拉住我,被我挣开,回家去了。研究生一整年,我仍旧住在这间屋子,我把隔壁杜秉言曾住过的公寓也租了下来,每天隔着一道墙,絮絮叨叨的说话,我几个同学都觉得我疯癫了,我没有,我很清楚,我只是把想同杜秉言说的话,都说给这面墙听,对着这堵墙,我有时以为杜秉言还在墙后,他忙着,做功课,洗澡,什么都可以。过年时,我没忍住,给杜秉言去了个电话,我一直知道他在国内的联络方式,只是没勇气打过去,他也从没给我来过电话,他那边很安静,一点过年的吵闹气氛都没有,我想问他很多话,这些语句,挣扎着,最后都堵在喉咙里,谁也挣不出来。我回头看了看屋内的觥筹交错,我在一个同学家,他们几个人一起租了个别墅,带一个花园,我站在花园里,就隔绝成了热闹与孤寂两个世界。我说,过年好啊。杜秉言说,过年好啊。我们就沉默了,我想找些话打破这静谧,我们曾经无话不谈,搜肠挂肚,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似的,杜秉言突然开口了,他说,家荣,我的钱还没攒够,再过几年,钱攒够了我就回去。我强忍住上泛的心酸和呕吐感,说,好,好,多久我都等你。但其实我们都知道,这几十万,他攒不够的,永远也攒不够,我们守着这片虚妄,如同一个美好仙境,存活在世人的口口相传中,却从没有人触碰过。我挂了电话,突然弯下腰吐了出来,饮了一夜的酒,胡吃海塞的玩意儿,全喷在草地上,鼻涕和眼泪也跟着出来,我哀嚎着,抓着胸口的衣裳,跪倒在地上,过去的大半年时光,我时时刻刻都想着杜秉言,却从没落过泪,今夜不知怎的,我不仅要哭,还要放声哭喊,几株草被我连根揪起,秉言啊,秉言啊,我梦呓一般唤着他的名字,希冀这呼喊能飞起来,穿越千里万里,飞到他身旁、他耳边,陪伴他、围绕他,向他倾诉衷肠。研究生毕业,我解脱一般,终于离开邓迪,搬去了爱丁堡,在一年前实习过的那家公司就职。我在爱丁堡还算中心的位置买了一套公寓,二居室,不大,是我哥跟我一起看的。他结婚了,正好带着新婚的妻子来英国蜜月,同我在异国做了短暂团聚。爸跟妈本来也要来,却疲于做长途的飞机,又把行程取消了,只是叮嘱我得空了要常回国看望他们。我在邓迪的大多数物什都丢掉了,只带了那个大音响。snowpatrol的CD我本来要折断扔进垃圾桶,临到头还是没下去手,也都打包带去了爱丁堡,被一直放在纸箱里,没整理过。那几日,哥和新嫂子住在我隔壁房间,夜夜欢好,床板吱嘎吱嘎响一整晚,声音从墙壁的每一寸缝隙渗透到我屋内,我躺在床上,本也无睡意,想着我曾与杜秉言有过的一切,觉得甜蜜又心酸,那股甜劲,从我的心尖上涌,到手指尖脚趾尖,到发梢,到我所有的寒毛,到每一个皮肤上的细孔,我还未待回味,酸味立刻席卷而来,吞噬所有,因热而蒸发水分,留下的砂样颗粒,又被这酸味的浪潮尽数淹没。然后就是熬,苦熬,无意义的等待,初晨海上的泡沫,看上去美极,粉色的,橘色的,一触即破,碎了亦美。五年,十年,在这片狭长的土地上,四季常绿的草地,淫雨霏霏,获得永久居留,如同古时山中僧侣,历经千百劫难,爱别离,怨憎会,终于化作一道虹光,永登三宝极乐,极乐国土,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金沙八功德水,四边阶道,池中莲华。最后剩些什么?而我们陷身在这娑婆世界之中,三恶五趣,忍受诸苦恼。我们寻得了吗?出离了吗?隔着千里万里,一群黄皮肤,手拉手,肩并肩,在篝火旁,跳啊,唱啊,黑眼珠滚落,为篝火提供了全新燃料,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焦烂的臭气,空洞的眼眶里,流下血泪,木鱼邦邦邦邦急切敲着,一声两声,在头顶,在天际,谁在问:寻得了吗?出离了吗?他们不作答,围着,跳啊,唱啊,谁曾勘破?时光转瞬即逝,杜秉言走后,仿佛一切都丧失了意义,日月轮转不露痕迹,不知不觉,我在爱丁堡已有三年,一直为这家公司效劳,薪资不菲,升职却无望,种族的藩篱阻隔我的上升,这资本主派发给我金钱的糖果,诱惑着我,勾着我,让我继续卖命苦役,除此之外,不承诺我其他任何。我决心明年辞职,也已找好了下家,在伦敦,一家新成立的公司,钱,比之少些,但机会多,前景也不错。我在爱丁堡三年,本以为时间与远走能让我淡忘往事,但我与杜秉言的一切,如影随形,在每一个夜晚悄然而至,伏在我的床头,对我低声呢喃,所有所有。爱丁堡与邓迪不过一个小时车程,过去我与杜秉言无事常常来此,爱丁堡街头的每一家商店,观赏卡尔顿山最好的季节与角度,如数家珍,我刻意躲避,拒绝触碰一切能让我想起杜秉言的东西,但每日走在爱丁堡的大街上,我曾与他同游过的巷道,我心都要碎一遍,逃,何时才是尽头,从邓迪到爱丁堡,再去伦敦,每一座城市,都遍布杜秉言的影子,他是对我施了咒,作了法,飞光飞光,怎就不能将我从他身边带走。三年里,我回过一次国,竟碰上了王新蕊。我当年就没记住她的样貌,何况容颜易改,倒是她先认出了我。她已结婚,我邀她吃顿便饭,她拒绝了,说,过去就是过去。与她告别后,我去找了杜秉言,我想问问他那钱筹了多少,说的几年到底是几年。他一直在北京,日子过的好也不好,比起他年少时,真是穷苦。他跟人合租,车也买不起,不知道这些年是怎么挨下来的。但我心里又有一种隐秘的快感,他越是苦,这快感就越强烈,我的生活就越畅意。我们一年前恢复了联络,但对于他的归期却只字不提,这一年里,我不受控制的,用语言刺他、挤兑他,我拍给他蓝天白云,把每月的工资全取出来,摊开,拍给他,把欢爱过的男男女女拍给他,他以沉默回应我,我发恨一样,但他沉默之后,我却倍感空虚,尽是惘然,打电话找人作伴,荒唐一夜,醒过来好像与这世界同化,不知身在何处,寻不到存在的一丁点意义。最常作伴的是一个叫理查德的华裔,BBC,父辈从香港来,小我五、六岁,我记不清。理查德这人也有意思,专业是计算机,想做的却是音乐家。他白天上学,周六日去几家店给人弹吉他,还有自己的乐队。经常在当地的酒吧里演出,他邀过我好几次,我从未去过。我常在公司对面的itsu吃午餐,有次他端了杯咖啡坐过来,倒是坦诚,直言自己的性向,说想同我做朋友。我后来在公司碰见过他几次,才知道他是我公司的实习生。当我们从高潮的余韵中回神,双双瘫倒在床上,身体微微抽搐,起伏的光裸的胸膛伴着粗重的呼吸声,将我从沉沦的往事中抽离,一场夜雨滴滴答答敲击着白铁栏杆,理查德说他其实觊觎我已久,那次在咖啡馆找我搭话根本是蓄意为之。我当然知道。他个子不高,小麦肤色,精瘦,透露着罕见的青春的健康的气息,却带着肉欲的美感,像大英博物馆里陈列的一个一个希腊雕像,搔首弄姿的美少年,挂着麻布衣裳,却让人更加想靠近,全无不可亵渎,恨不能扯下那块遮羞布,把他摔进尘土,摔进泥潭,褐色泥土在他麦色肌肤上涂抹不均匀,伸出粉色舌头,白点点的舌苔,舔弄,双手搓去,变红,汗水稀释肮脏,不纤细,不单薄,每一个触摸都轻弹,我常常陷于其中,整晚,整个假日,杜秉言那洁白的,不可侵犯的身体便张开翅膀,抖落纷纷羽毛,飞临我床前,一言不发看着我,我烦起来,挥手想把这影子打散,他不觉痛,我却先难过起来,拍拍理查德紧实的屁股,让他走。我和杜秉言约在一家火锅店。嘈杂的环境,高声叫嚷,醉汉拍着桌子,咣当咣当直响,女人娇嗔的埋怨,我看着面前这沸腾的一锅水,说不出一字。我本想做出熟稔的态度,却一言发不出,心中似有千言万语,目光贪婪。沉默,还是沉默,这么多年,我们都是一片沉默,如死水,枯萎的草木,灰蒙天色,隔绝时空的荒原,埋葬着我们两颗心。少年心不堪寻。杜秉言同以前没有什么大变化,背驼了些,但他高,也还是好看,他的眼角多了些细纹,那水呢?曾让我出生入死的水呢?去向了何处?他的眉眼,被一副眼镜遮挡,他离十八岁甚远了,稳重了,闷了,我呢?我有什么变化吗?理查德迷恋二十六岁的我,时间倒退,他会爱十八岁的我吗?他懂我的十八岁吗?我看着杜秉言,我咽不下这肉、这菜,该饮酒,像多年前我们在家涮火锅,没有酒却自醉,现在,有酒,玻璃杯接着,空了再满,酒瓶空了换新,怎么醉不了呢?杜秉言不说话,我也不说,我们饮酒,水蒸气冲向哪里,我的衣服沾染了羊肉的膻气,该洗,该洗,我的心呢?我的心也有污秽吗?我们果真有罪吗?杜秉言站起来,凳子被他带倒了,他跑出去,我的泪终于下来了,如雨般,冲刷着我的脸,这是四年前就该落下的泪,藏在了哪里,这么多年,我叫他,秉言啊。我跟在他后面,到饭馆的外面。他蹲在墙边,路上行人都停下,看着他,指指点点,秉言啊,我又唤他,我走不动了,我的双腿溃烂,跪倒在他身边,眼泪,做不得数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的眼中一片水色,杜秉言的眼中,又灵动起来,是什么?是我们埋藏了多少年的秘密,那记忆的宝盒被铁链缠绕,扔进海底,到一千米,一万米,到最深处,除了奇形怪状的鱼,什么也没有,无声,无光,一片寂灭。可那情感,怎么还是浮上来,寻着我们,挤入心田,化成种子,长成参天大树,我拔不掉,我根除不了名为杜秉言的这棵树。我的心就是它的养料,它的土壤,我的心死了一回又一回,这树,却永远复生。我抱着他,泣不成声,我说,秉言啊,你跟我走吧。雨的痕迹,雨的声音,雨的味道,雨的夜晚,雨的薄暮,雨的意象代表,飘落在眼前、在窗边,在北京宽敞而拥挤的大街,出租车的窗户划出斜向的水纹,凑近的镜头,花了而模糊的景象。一把把撑开的伞,绽放在街道。雨的滋味从地面升起,凄凉渗人心脾,我没缘由的跟着也感到一阵孤寂,我们在西单一家宾馆入住,那软踏踏的床上,一次迟到多年的重逢,我们额头紧抵额头,传递着温度,借由此,可以传递进入心房,从此便不再感到悲凉。短暂起作用。窗外风声呼啸而过,高放饶舌的跑车,我们在紧闭而黑暗的房间,寂灭的春天,注视彼此的眼睛,鼻息喷在对方脸庞,一阵温热的瘙痒,我们没有哭泣,也没有言语,何必多言,打破这短暂的宁静,此刻我闭上双眼,往事全部失去,我感到无言的疼痛,无可描述,我们起身,推开窗,对着窗外夜色抽起烟,袅袅烟雾升腾,隐没了谁人的脸。对不起。杜秉言突然说道,回头看向我。我不说话。好了,不说了,这些都不再说了,任何一句话都是多余的,是我非要将那谎言戳破,将惨不忍睹的真相曝于人前,雨还在下着,烟头明灭的微光,我们想起的,究竟是怎样的往事与现在。回到英国后,我下定决心,搬去了伦敦,出乎我意料的是理查德这个痴儿竟然追着我去了伦敦,他在东边跟人合租了一个地下室,舍友是个穷画家,他俩也算志同道合。我没再去找过理查德,倒是他,三不五时到我家来,像只狗一样蹲在门口,我不给他开门,他那么年轻,在我这里碰了壁,总会有下一扇门为他打开。而杜秉言,他没回来。自北京的那次相见,他似乎再次焚尽我的一切,我的情欲难起波澜,因此再没带过人回家。原本萦绕我心头的淡薄忧郁,尽数化作对往日的追忆。因此,在无人知晓的夜,世界的静谧角落,我佝偻身躯,坐在电脑前,开始写作,我说需得将这故事,我同杜秉言的故事,一字一字记录下来,这样我们才不算惘过一生,我的记忆是如此有限,需得找点别的什么东西,证明我们曾经真切的相爱过。没有什么可被称之为快乐,以及定义忧愁,已发生的早已发生过了,我虽向记忆宝库短暂借去了某段悔恨或满足,但没有什么可以再被摘取了,我幼时常去海边,潮涨潮消,从远方奔腾而来,泛着白色泡沫,啪,撞击礁石,再一声,冲刷沙滩,留下黑色长藻,贝壳,虾蟹,我站在海边,日升月落,海浪来了,又走,还是我一个人,连带关于海水的梦境,都是冰冷的,梦境之外,空无一物。过去,我梦中,是十几岁的杜秉言,现在他那已有了细纹的双眼,盘踞在我心里,我盯着,不肯眨眼,时间,时间,把他还给我,我漂浮起来,穿越风雨云雷,降落在邓迪那座圣保罗教堂的里面,邓丽玲捧着一本书,向人布道,老嬷嬷,善心仁慈,我冲上前,拨开她干瘪瘦小的躯体,我抓着木头做成的巨大神圣十字,与耶稣那博爱之眼相视,我一遍一遍呢喃,含着恨,泪水又涌出来,我说,主啊,那是我最爱的少年啊。主却不回答,他看着我,与其他平凡的生命别无二致,他不原谅我们,他不宽恕,我和杜秉言被这命运玩弄,如同稚子用嫩手夹起两只黑色蚂蚁,它们的细腿乱蹬,触角乱晃,毫无用处。四年,四年,我终取得永久居留,然后移民,成了欧亚大陆最东方那个辽阔国度的陌生人。理查德还在伦敦,他交了无数男朋友,最后都分手,又回到我家门前,他那健美的肉体,经过无数打磨,变得粗糙,却泛着另类诱人的光。前几年,英格兰实现了同性婚姻合法化,法案宣布的那天,理查德很兴奋的从外面回来,他身披彩虹旗,铛铛敲着我家门,我刚开门,他猛地抱住我,说,我们胜利了。他平时很热衷这些东西,游行、集会、维权,哪里都少不了他,我却很没兴趣。我推开他,敷衍的说,congratulation。他丝毫没被我影响,突然从口袋掏出一枚戒指,抓住我的手,就要往我无名指上塞,边塞边说,我们结婚吧。他的朋友聚在后面,发出欢呼和尖叫声,我拍开他的手,那个小圆环掉到地上,骨碌碌不知滚到哪个缝隙中去,理查德眼眶红了,他瘪着嘴,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我猛地把门关上了,后背抵着门,缓缓滑落,理查德还在砰砰砸门,他的那一帮朋友甚至爬到窗户旁,想从外面打开窗户让他进来,我不在意。数过来,我与杜秉言,其实没几年光阴,比我同理查德在一起的时日还要短。但我说不出原因,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杜秉言,理查德也不能告诉我他为什么执意要同我在一块。我就是想。我带着两枚戒指,飞回北京。杜秉言的生活,比他旧时依然差得多,他年少那种锦衣玉食,这辈子恐怕很难再有,不过,他至少过的像个人样了。我揣着那两枚戒指,像是揣着一场旧梦,连接过去、现在与将来,我充满惶恐与不安,等他,等杜秉言,那个绒盒,在我的口袋里,我攥着,手心里汗水难干,用拇指揉搓着那短短的绒毛,他来了,三十岁的杜秉言,越过他已有岁月痕迹的脸,我看到十九岁的杜秉言在雪山下,向着我奔来,十八岁的我,还没褪去青涩与稚气,呆愣愣的,连心里盛开了无数花朵也不知道,那阵风,穿越了时间长河,十二年,我看着他,他一步一步,沉稳有力,走到我面前,他笑时,眼睛干涸,但龟裂的土地渗出的水迹,被我捕捉,纹路更重,我们行路,他请我吃粤菜,坐落在黄金地段,静悄悄的,我们坐在包间里,丝竹管弦从音响里轻轻传来,最佳的背景乐,我还攥着那个绒盒,让我的口袋鼓鼓囊囊,他成熟了,到了果子最佳食用时期,但那初生的酸涩口感,只有我知。我们的泪都流尽了,隔着一张圆桌,菜肴丰富,在玻璃圆盘上自动转着,当年我们坐火车去爱丁堡,那张逼仄的桌子两端,他说,钱攒够了就回来。我紧紧抓着那个绒盒,绒盒却像裹了一层胶,无法从口袋掏出,杜秉言接了几个电话,他过的好啊,很好,我也好啊。我要说什么,我要告诉他,同性恋可以结婚了。说不出口,为什么?沉默,为什么还是沉默。任那菜肴转着,凉透。秉言啊,我终于开口了,发出长叹一般,这声长叹,飘散到哪里去,竟然这样软柔无力,先前,我四年未见他,又是四年,这八年间,算上这次,我们竟只相会了两次,这么久吗?竟有八年。空白,全是空白,打印机哒哒打出的长纸,除了中间有过几行字迹,一片虚无,可我觉得他时时刻刻陪伴着我呢,过去的时光,怎的也记不清了?那些黑夜,漫长的黑夜,我们作伴,kingsize的大床上,人影交叠,幸福的片段怎也钝了,我向空中乱抓,捕捉这些破碎,摸到那个绒盒,圆环,哪来的圆环,是理查德说的,同性婚姻合法了。他?对了,他想跟我结婚。去他妈的。我抬起头,看着杜秉言,他也看着我,我身形猛地一颤,在椅子上弹了一下,又跌坐回去,力气被抽离,生命远走,我松开那个绒盒,无妄的笑了,杜秉言摘下眼镜,用手挡住眼,再放开时,毫无痕迹,我说,我不会再来找你了,这是最后一次了。杜秉言挺着腰杆,缓缓点点头,说,吃饭吧。主啊,仁慈的万能的主啊,你早已把一切写好,是吗?所有的激荡归于平静,桀骜最终都会沦为平庸,多么缤纷的天才梦终究要被庸俗破灭。而天使,必得坠落凡尘。杜秉言开车送我去机场,又是一场夜,停在登机门前,我们挥手作别。像极了多年前我同他在爱丁堡告别的早晨,他开车离去,注视汽车的远去,重归车海,渐渐驶下立交桥,我心中一种炙热的情绪正在膨胀,没有慎重思考,或冷静分析,我扔下手中行李,向着他的车疾步走去,穿行在一盏又一盏车灯之间,万物静默成迷,所有的声响在顷刻间如潮水悉数褪去,路人的喧嚣,轮胎滚过地面,甜美女生的播报,维持秩序的地勤人员,什么都没有了,我眼中只有那渐行渐远的车,车内坐着我曾经的挚爱,我就这样不顾一切追随,扑通扑通的剧烈心跳,正与未知虚空一下一下重叠。杜秉言!于是,我对着茫茫夜色大喊,意图制止什么,然而过了良久,恢复神智,我才发觉自己其实从未开口,有的不过是嘴唇的嗫嚅,心中的无声呼唤,最终仍是一言不发,目睹所有事物,向着既定的方向,缓慢、沉默却又无可逆转的行进。杜秉言的车已愈行愈远,再也无法辨别,他融入车海,融进黑夜,晚风流淌过我身畔,我怆然,抬起头仰望天幕,月色皎洁,笼罩大地。我飞起来了,飞机隆隆叫着,挣脱地面,地心引力却挤压着我,将我向后拽去,建筑物小了,穿越云层,阳光也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湛蓝,空乘开始分发饮料和食物,我闭上双眼,作假寐状。泪水在眼皮下汇聚,我轻揉几下,手背就湿了,杜秉言,他是我一场绮丽的、甘味的梦,但我情愿一生都在这梦中。多年前,我们绕着那个蓝球转,找不到对方,再转一圈,不知怎么就又碰上了。杜秉言说我们的一生太过漫长,我们的一生其实何其短暂,那个蓝球,转了一圈又一圈,我们人生这个圆,可曾完美过,可曾没有缺口?我和杜秉言,终于隔着整片欧亚大陆,不复相见。冬天时,我回了一趟邓迪,沿着泰河散步,泰河不知怎的结冰了,谁撒了一圈粉色康乃馨和孔雀羽毛,鸽子啄食它们,冰面底下,游动的,两个人影,红衣红帽,成为抽象的方块、线条,水坠着他们的长发,是我忧心多年的泰河水怪吗?厚重、透明的冰下,红色的,是什么?他们的脸扬起来了,我却看不清,他们怎么到那去了,我该怎样将他们拯救。我晃晃脑袋,泰河水流淌,那零度炙热好似我一场花街春梦,我裹紧衣服,哈出一口冷气。秉言啊,我轻叹道。

旧文而已,为了做收录,不必在意。

梨的办事处

灵魂画手王员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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