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典藏
诗是切割,也是弥合
泥流
诗典藏
Part
1
下扬州
江流这么宽阔,黄鹤楼那么小
天宝二十六年那么远
就是一幅画也必然布满三月不散的烟花雾气。
已经记不得当时说些什么了
酒喝得龟山蛇山都在摇动,粼粼江波如同银饼上
撒下芝麻。
为什么要去扬州?为什么前往朝廷
得走一条弯弯曲曲的幽径?
江户大开,纳入众多宁静的帆影。
夕照双鬓,捋短髭有美学意义。
数只江鸥,嘎嘎飞近,听出它们在空中
也有蹒跚步履。江湖深远
布衣从容,此后许多年,松子
才会落到头上。
Part
2
拜访阿凤兄故居记
看不到任何一名阿凤家的街坊,只剩孤单的两层小楼
一住着青蛙与浮萍的井口。不知谁到他家
种了海棠,看了他挂在画框里的祖母。
我们眼见那优秀的青年走到屋外,并在那里站立不动。
每天经过他的富春江,太过宽阔,不能像面条一样
用筷子挑起。倒是一些山峦,终日在江水里游泳。
我们和霞光一道过得有些着急,匆忙升起
又倏忽浪费。桃,李,梨,杏,樱,正是春天五种语言
它们不永生,也就无人能幸免于肉体的困境。
隅山主人,育邦,张灿枫,茱萸,王东东,小雅,戈多,钱钱
等等一行人加起来已足三百岁,只有我们的阿凤兄还年轻
脸上凝固着知识分子不死的表情。
Part
3
在兴福寺
——与风的使者、小雅闲游并坐至兴福寺黄昏
枫香树稳坐在寺院里
有一句没一句地落着叶子空心潭早已被开元进士看过秋风在水上写草书碑文上,如何辨识来去无踪的米芾移步至池边,对睡意绵绵的白莲指指点点浮身而出的小乌龟,也有千岁忧吧得道的高僧睡在竹林,皆已解脱我身上还有令人厌恶的欲望我身上,还有盛年不再的伪装此生毫无意义,偏爱南方庭院,小径此生偶有奇遇,穿过不同命名的门楣岁月望远,虞山十里南北两坡各有数百著名坟茔落木萧萧,使长此以往的天空缓慢看见乌黑的鸟类两三点雨,落得有甚纪念之意?黄昏把我们放在它味道越来越浓毋须照料的笼子里
Part
4
去襄阳拜访一位老朋友
那么多山高低错落,隐藏着城市,村庄
和朋友,在荆门以外无以看见。
听说他在那里,生了一场大病,不可喝酒
不可食鱼,不写诗的时间过得有些浪费。
襄阳到底是什么样的,江水傍城而过么
想那年他远游,写下诗句“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
我在潜江,在他隐居的下游,襄河
把我们和,月亮相隔千年的身影都显现出来。
好像这是一个魔幻世界,前前后后的中国诗人
都要来襄阳相认,看一看故人,望一望江水
故人正生着大病,我们几欲掉泪
担心失去一颗古代的诗心。
晨曦已经照进我的窗子,使我觉得我远离地面
也远离,又欲接近他生活的朝代。
他是否记起从床下爬出来,脸上的惶恐
然,皇上的羞恼无损于他和他的诗歌。
老朋友来访,他要准备酒菜,和大鱼
生死不避。
生死不避,高过男女之爱。想起要凭吊他来
泪水夺眶而出,相隔漠漠人世仍泛滥成灾。
这人世已换无数世代,仍有人
住他住过的屋子,然后人和屋子一起消失。
仍有远客,闻听大名,从万里之外赶来产生诗情
仍有故人相逢,送别,在烟花三月也在别的岁月怀念他在的日子。
Part
5
少妇梨安
当我穿开裆裤的时候,她是少妇
梨安。
当我嘴角长毛偷偷喜欢英语老师的时候,她是
少妇梨安。
现在想起来有许多伤感,仿佛春天的枝叶
突然弹开。
……静静地坐着,吮一下螺蛳
吸一下蚌壳,不知道往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欢聚。
后来到酒吧里去,又沉默好久
最后热舞一场才离开……
我们都可以很安静,又都可以拼命地生出狂热
在两者之间寻找意义,痕迹。
以前以为生活应该在故乡以外的地方
便改变通讯地址,梨安也是。
哪知生活常常是一间又一间空屋
少妇梨安和我,有拔不完的钉子。
我们拔呀拔呀,像拖拉机在空转
无用地燃烧。
——转过年,我就已经老得掉光了牙齿
而梨安仍然可用一切美好的词汇,描述她没有办法的年轻。
这样说吧:少妇梨安是一个机器人
我是一具她若即若离缓慢衰老的肉身。
Part
6
在郑燮故居吹春风
五十二岁了,诗句中还有鸟语花香
伟大的春天高于国家政治
院子里,飞着自作主张的柳絮。
尝试给弟弟写信:我家的穷亲戚
每户周济……几两春风
家中后廷,需挖个水塘,堆些石头。
长脚胡蜂掠过身子光滑的紫薇
——此刻没有正事,思想在无垠的宇宙闲逛
不觉给我的治所,添了两笔竹枝。
我所见的竹枝,在空中有所晃动
去年的花钵无意间长出三叶破铜钱
紧挨着它,旁边通泉草开出细小的花序。
中国的土地,总是生长自己并不需要的东西
然后有人发现它的价值。
阳光对阴影,闲暇对忙碌进行无用的医治。
软对硬,轻对重,短暂对永恒进行轻微止痛
我对我签字画押。
水中,会生出越来越多的荇菜。
Part
7
在乐清湾看白云
白云永远那么年轻,她从少年时代飘过来
她还像以往那样拥有迷幻性,变换着身姿。
及至细想,她甚至有几十万、亿年的历史
她,似无终老之时。
我已年届六十有四。白云不是床上铺的丝絮
我亦无法自我膨胀,在睡觉时烙百十个烙饼。
我亦无法说明个人修为,伸展黑而粗的长鞭
只抽打妖精与山鬼。山湾潮水有自己的进退。
白云从上空,与周围的群山带走了宝贝
我说的宝贝非白即黑,形同岁月和风雷。
我说白云,是往复不止的对话者
越坦荡越赤裸,私处越明白越没有阴影。
她告诉我白驹过隙,苍生以宽大为怀
我拥抱她,她即烟云即空虚而我不应有怨艾。
她大概也会变老,而且老无所依
她大概并无深情,凝神思之她淡然处之终无解矣。
Part
8
蹩脚剧本片断
剧本是这样写的:大幕拉开,火车站里摆着一把长椅子
(小生扮山人背行李上)小生四处找座位。
剧本就是这样写的:每天火车都有变动,每天火车窗
都经历变化(丑扮贾客背行李上)。
每个人都在那里假装:停、坐、行。(小生问介)为何南来?
丑回答不出。丑欲言又止,放下背上的包袱。
这是上世纪的第四十个年头
火车在过去的舞台上喷出出发时的烟雾(烟雾将所有人淹没)。
剧本是这样写的:一个人始终在台上打转
他哪里也去不了。
火车带来了满舞台的人物(外摇手介)(副净取酒、菜下)
大幕慢慢合拢,现场灯亮,用五分钟失去时代特征。
Part
9
东方鱼肚白
——赠西辞兄
多少个夜晚,我紧张地遣词造句
仍寂寂无名。
在江苏,在湖北,在骡马巷,在上海,在铜丝街
多少年,作为陌生人,疲惫
不堪地存在。
那些分行的句子中,没有不归路,也没有慈航船
在大小不一角落里,时间无法防备,它持续
消耗着生命。
你突然闪亮,像一颗古老的星星,站在中年的庭院
零点过后,我被压制的野心急骤膨胀
因你,而在天空中获得鼓励。
那些布散的小小亮点,在水中,我无法叫出它们的名字
我不可以将它们排成星座。但它们可以把夜晚的
苍穹当水池。
我当得到你的奖赏,哪怕此刻我是一小可怜。也许百年后
我会有华美、荣耀的棺椁——可现在一个转念
就足以产生担忧和怀疑。我们的国家,没有太多现实的土地。
我们只有中国梦。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梦在我们的梦中徘徊
也没有别的号令响彻天宇。冬雷震震
夏雨雪,最有可能让我们在沮丧中,振作起来。
Part
10
尚且镇上不知所云的一些人和事物(四行一拍)
不知所云的白云
他肩头有块补丁,脸上也有一块天上也飘着块补丁似的白云补丁似的白云跟着孟德江离开了尚且镇应景之麻雀尚且镇上的十来只麻雀,一整个白天房前屋后,惊诧不已下午五点,摘青菜、打鸡蛋、炒肉
家有写诗的朋友,远道而来李国富赵太爷翘胡子了,作为维持会长干些啥好呢。皇协军张队长喜欢喝两盅李翻译喜欢写两句赵四姨太则喜欢来那么两下子写字先生沙土、小木棍、一泡尿、一口气七岁小屁孩制造了一场不着边际的灾难五只蚂蚁惊惶失措,四处奔命你六十八岁,玩着几个字,你把它们置于可随时送命的位置尚且镇的知识分子我们不能因为日本人来了,就觉得暗无天日其实有许多个夏日,落霞满天,我们的江山美丽得不成样子尚且镇死黑鱼鱼鳞似的屋脊,被抹上一层层光辉我们坐在屋顶上的医生,在等不染色的白云飘来飘去白云镜子里双鬓渐渐花白,一十二年过去了,头顶上又移来一些白云。白云起先像山峦像奔马,像积雪,像波涛,后来像情绪不佳的张寡妇飘上了西山头为皇军要的几个银两发愁坐着坐着,天色就已黑尽有风贯耳,有鼠蛇爬行油灯一盏,熬到天明至光线淡去没有法子啊,我的账房先生我的小会计尚且镇上的数字明明是三十七条人命,尚老爷在镇史上只是写个:尚且镇生灵涂炭
死三十有余。他那个儿子啊酷爱数字的人戴着个单腿眼镜
又跑镇外数坟堆去了。
天地良心,那些人活过,被劈了头穿了心坟地里没了姓名。
年末梢
一抹余辉再次照到了屋顶。我们的小镇医生借空中乌云
以涂抹狗皮膏药。入夜,伸手不见五指啊芭蕉
悉悉窣窣仿佛有孕在身仿佛
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物悄悄降临人间
一个人的诗歌史
作者简介
湖北青蛙本名龚纯,出生于湖北潜江市长市公社曾岭村。此地属江汉平原腹地,四季分明。
1泥流∣一个有格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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