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眼镜蚂蚁 > 眼镜蚂蚁的种类 > 徐发蕴长篇小说禹江潮连载第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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淄青作协青年作家今天
徐发蕴简介
徐发蕴,字承古,号关河山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大专毕业。曾教过小学、中学、大专。爱好文学、古籍,喜欢诗书画印,广交书画界朋友。同时多年来对格律诗词进行了深入研究,也取得了一定成就,撰写出《格律诗词讲仪》进行多处讲解。文学作品自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起,多见各地报刊。出过《履途屐痕》散文集。格律诗词《发蕴诗词五十六首》、主编了《深州市东四王村志》,出版了《关河山人国画集》,有几个长篇小说仍在修改中。几十年来笔耕不辍。禹江潮(第65-71章)
人们骚动了一下,又立刻平静下来。
雨生发现那个独眼翻译官董非,也出现在日军行列里,与一个日军中队长“叽里咕噜”地说话。
这个中队长突然拔出军刀,大吼了一声;步枪,机枪一齐喷出了火舌。
岳墓周围的苍松翠柏枝叶间,“哗哗啦啦”地响了一阵,青翠碧绿的枝叶纷纷落了一地。
这下更激怒了民众,他们不许在岳飞,这个人人都崇敬的大英雄安寝的地方,叫这些坏人发疯!他们挽起了胳膊,靠得更紧了。
有人高呼:“这里是中国的领土,这里是我们的岳王墓,保护岳王墓!”
这呼声,在这片苍松翠柏环绕的古墓中回荡,经久不息。有人喊:“岳王爷啊,来打鬼子啊!”
董非又在日军中队长的耳边,“嘟噜”了几句。
鬼子中队长又大嚎了一声,鬼子们又开始机枪扫射。
人群中几把太阳伞皆被洞穿,有的已打飞。有两个人的肩头中弹,几个人挥起的手臂被打伤,看看一场流血惨案就要发生。
鬼子再次举起指挥刀,就要劈下。这一劈,还不知有多少人会倒在血泊之中……
突然“嘎啦”的一声巨响,凭空掉下一枝碗口粗的树叉,不偏不倚重重砸在了鬼子中队长的头上。鬼子晃了几晃,便倒于地下。
霎时,天昏地暗,太阳也失去了光辉,狂风砂砾打得人难睁二目,五步之内看不见物体。天宇间“隆隆”作响,加之松涛,树鸣,“吱吱嘎嘎”,如天崩地裂一般,两三个人才能合围的大树,拦腰扭断,枯枝败叶,飞沙走石,铺天盖地,呼啸而下,狂飙大作,……鬼子的膏药旗,像一片枯叶,被吹得无影无踪;军帽漫天飞舞,三轮摩托车也被吹进湖水中。……
半空中听得有千军万马,喊杀连天。
皇协军、鬼子兵各不相顾,到处瞎撞,鬼哭狼嚎。
鬼子中队长昏迷中想站起来稳定局面。他钻出树枝刚一抬头,被一阵狂风卷起,脚手不着地的摔在岳王墓墓碑的底座上,顿时又昏了过去。回过神来,用手一摸头,血从指缝中淌了出来。他“哇哇”直叫,极力挣扎着抬起头来,睁眼一看,前面出现了一堵墙,上面金光闪闪的五个大字:宋岳鄂王墓。
鬼子中队长倒吸一口冷气,向后滚爬了三、四步:“啊,宋岳鄂王——不就是那个,金兀术惊呼‘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岳飞嘛!他的名言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厉害呀!他对同胞关怀备至,对入侵之敌,可是凶狠有加啊!”
一想到这,他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眼前一阵发黑,只觉得头晕目眩,迷茫中看到旁边站立一人,高大威猛,吓得他魂飞魄散。他“唰”地抡起军刀,猛劈过去,只听“当”的一声,军刀折成两截,震得他两手发麻,虎口出血,军刀也不知去向了。他“哇”的一声大叫,又觉得对方飞来一脚,硬如铁石,他立刻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苏醒过来,以手触摸着一个人的腿,往下一摸是一只大脚,大的出奇,坚硬似铁。他慢慢侧目而视,此人顶天立地,眼似铜铃,头如柳斗,龇牙咧嘴,以日语大叫:“唔呀,你个小倭寇,敢来撒野,滚回倭国去!”
天空中又传来“精忠报国,誓杀倭寇!”的呐喊声。……
日本人从汉代起,即来我国学习,考察,到唐、宋更盛。他们大都信奉佛教,对天道轮回,善恶有报,也是笃信的。对民族英雄岳飞,大都有所了解。在岳飞的陵寝动枪、动刀,这位以忠勇冠天下的岳武穆,能不“怒发冲冠”吗?
鬼子们本来就胆怯,像一只刚出蛋壳的小鸡,面对着一只蔽天遮日的金翅大鹏,实感在劫难逃了。鬼子中队长身不由己地大喊:“开路的,开路!”
独眼翻译官董非,已被神道的石羊“羝”破了头,眼镜也不知去向,正在地上乱爬。那些鬼子兵、皇协军,被飞沙走石打得丢盔弃甲,东一个,西一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有的将头抵住别人的腰,有的抵住别人的腿,有的将头钻到树洞里,有的躲在供桌下,横躺竖卧趴满一地,丑态百出。
还是董非聪明,他听到日本中队长喊“开路。”但没看到他在哪里?他摸索着到处找,终于在石瓮仲的脚下找到了他。他两眼紧闭,只顾喊“开路!”
董非像得到了特赦令一般,两手捧成喇叭状,放在嘴上没命地喊:“撤——开路!”
鬼子和汉奸撤了,云收天碧,太阳的光芒无比辉煌,好像一切都未发生。只是看见地下践踏破烂的膏药旗和头盔、军帽等,才觉得梦幻中,似乎有那么一回事。奇怪的是,被围困的民众无一人受到伤害,大家相互致贺。
有人建议说:“我们一起来叩拜岳王爷吧!”由几位年长的带领,对岳王行了三拜九叩大礼。雨生和凤英当然也在其中。
从此,岳王庙附近,发生怎样的群众性集会,鬼子、汉奸再也不敢前来干预了。
事过之后,大家对这次狂飙的降临,众说纷纭:当然,大家多数倾向于“岳王怒逐倭寇”之说;另有一部分人说,风从禹江那边吹来,可能伍子胥和文种也联手相助,呼来天兵天将;也有的说,于谦和张煌言也来助阵了;还有的说,镜湖女侠就在岳王身边,她那脾气,能坐视不管?等等。
这其实是一个说法:那就是,我们中华民族是不屈不挠的,不可战胜的,是我们的民族之魂震慑了敌人。从古至今,没有一个入侵之敌,不败在我们手下的。
直到新中国建立之后,由中国科学院的地理、气象、天文学家们,通过多方调查,做出了新的、科学的解释:夏秋之交,龙卷风光顾了禹江市。
但是广大民众,对此解释不太恭维:哪有那么巧的?鬼子不开枪,也不来龙卷风,一开枪就来龙卷风?大家仍是坚信“岳王怒逐倭寇”之说。
这是群众的认识问题,不好强力扭转。正应了那句:无巧不成书。就在那个时候,那个地点,有那么一伙人,发生了那么个事。
雨生和凤英后来回忆说:那次民众同仇敌忾,结成人墙,从气势上镇住了敌人!中国人真的不怕死!敌人面对着中国人的凛然正气,胆怯了,手软了。恰在此时,突然刮起了狂风,一时间天昏地暗,鬼子确实畏缩了,吓破胆了。这是后话不提。正是:
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第66章
三十、平渚之行
从岳坟回来的第二天,雨生去了“龙虎茶馆”。向吴团长汇报了在岳坟发生的事件;吴团长觉得民众的抗日情绪,高涨起来了,这是值得庆幸的。但是,目前敌人已疯狂到极点,尽量不要与他们正面冲突。弄不好会伤害民众的抗日情绪。然后吴团长向龚汉生和雨生布置了第二个侦察任务。
雨生他们现在住的这个小村镇的东北方,三十里处,有一个小城镇叫平渚。这一带盛产西瓜,居民以瓜农为多,有少数渔民。这里的西瓜不但长的个大、皮薄、口感好,而且瓜民们还创造了与外地不同的、别具特色的“西瓜灯”。
“西瓜灯”在该地有悠久历史。每逢西瓜上市,当地的瓜农、居民们总要进行一次刻灯、制灯、赏灯、品灯的游艺活动。
人们根据西瓜的体形、皮色来定雕刻的内容。先打好画稿,再用笔在瓜皮上勾画出景物、物体图案的轮廓。然后用小刀,依照画的线,阴剔阳刻。刻好后,将西瓜蒂头,切取一小块,当地人叫给瓜“开顶”,接着小心地掏去瓜瓤,再于瓜口边拴上绳子,绳子另一头绑在短竹竿上,瓜内点上蜡烛,或小油灯,一盏西瓜灯便成功了。
天黑将下来,将西瓜灯置放暗处,那忽忽闪闪的灯光,把西瓜上的图案映照得格外明亮。若提了上街,晚风轻拂,灯光摇曳,瓜上雕刻的龙、凤、鸟、兽等宛如活了起来,真可谓达到了集雕刻、灯彩、绘画于一体,融色、光、动三者和谐统一。恰似进入了梦幻仙境一般。那一盏盏,一串串,一排排的西瓜灯,有大的,小的,长的,圆的,方的,三角的……或流动在月光融融的小路间,或飘动在凉风习习的河道上,充满了诗情画意。近看,那碧绿如翠的瓜色,透着柔和嫩黄的微光,朦朦胧胧,若隐若现;远观,则碧映冷月,冰雕玉镂,频送清凉,顿感驱暑、降温,别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惬意。清代诗人黄志隽有诗赞曰:
瓣少瓤多方脱手,绿深碧浅但存皮。
铁锋剖出玲珑雪,博质雕成婉转丝。
小篆曲蟠萦未了,回文层累积多时。
斜斜整整冰千叠,锁锁钩钩月一规。
蒼壁镂为高士珮,湘波剪作丽人帷。
浓浓有色非烘染,窳突无痕恰蔽亏。
,佛火八楞青琥珀,鬼工四方碧琉璃。
如此的景观,如此的工艺,如此的民俗,如此的风情,怎能不牵动十里八乡,动感城乡民心?那渔舟小巷,那水乡情韵,那如诗、如画、如幻、如梦的场景,在层层绿色的衬托下,叫人浮想联翩!
往年,平渚附近十里八乡,甚至几十里,上百里的男女老少,乘舟驭车地来看瓜灯盛会;可是今年,鬼子在这里安了据点,鬼子兵、“皇协军”,不断地骚扰百姓,使今年观灯的民众大大减少,瓜民的收入随之大幅降低。
观灯,大家都是在晚间看,鬼子就趁机抢“花姑娘”,有的竟被他们掠进据点,进行轮奸;有的长期霸占,不予放回。还有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此消失了。百姓们愤恨不已,却又奈何不得。这一带稍微年轻一点的女性,都不敢出门,使农田荒芜,茶园无人管理;渔民们也不敢出去打鱼,老百姓恨透了鬼子、汉奸!
新四军、游击队早就想端掉这个据点,为民除害。但对这个据点的军事部署尚不清楚,要先派人去摸一下情况。
龚汉生接了任务,动开了脑筋。他左思右想,有了一个主意。
昱日,龚汉生和吴健鸣亲自来到周家,命雨生和凤英装扮成一对青年夫妇。
凤英上身穿了一件月白色紧裉大襟褂,镶着蓝边,下身黑色裤子,头上一块浅蓝色头巾,大辫子绾成了一个大纂,用一根漂亮的簪子簪了,前额垂下一抹刘海,挎了一个竹筐,上盖一块蓝地白花方巾,一把雨伞放在上面。
雨生头戴竹篾宽沿凉帽,身穿夏布裤褂,戴了一副墨镜,手持一把折扇,风度翩翩。
凤英左看右看非常满意,两朵红云飞到她的脸上。
妆是画好了。可雨生有些心事重重,一直未说话。
吴健鸣觉得有问题,宽大前额下的两只眼睛,在雨生的脸上扫了几遍,微笑着问:“怎么,这新郎官还不高兴呢?”
雨生这才开口说:“我觉得凤英的打扮对行动不利,还是改成男装好。”
吴健鸣一听,微微点了一下头,觉得雨生考虑的深刻。
可是凤英不大同意,觉得男装不如女装好。
龚汉生也觉得扮成夫妻,好蒙混鬼子,不至于看出是新四军来。
雨生道:“我们为什么要先拔除这个据点呢?不就是因为它骚扰百姓,糟害女人嘛。不改成男装,鬼子和汉奸发现了,先把这‘花姑娘’抢去,那侦察任务还怎么完成?”
这次龚汉生服了,他郑重地望着雨生深沉的点了点头,道:“好个‘水耗子’,真是成了大人了,我得‘刮着眼’看你了。”
凤英思量了一下,也就答应了。
雨生将自己的竹篾凉帽给她戴上,将辫子盘在里面。身穿中式裤褂,手持一把折扇,又戴了雨生的墨镜,就成了一位书生了。
雨生则搞了一顶斗笠戴了,手拿了一把雨伞,这样就成了一个随从人员了。
吴、龚二位看着他两个的打扮,觉得没有大问题了,对视了一下,道:“祝你们成功!”
他们来到平渚镇,先环绕村镇看了一下河道港汊,山峦坡田。
平渚镇,确是个美丽的江南水乡,河流与道路交错,桥涵相连。农舍、码头星罗棋布,真是“小桥流水人家”。舟帆游动,烟波东去,阡陌相连,瓜棚密布,茶园片片,稻田叠翠;田埂边,农舍旁,茂林修竹,芭蕉棕榈,浓荫参天;水塘里,小桥下,群鸭戏水,芳莲坠粉,蛙声一片;丛林间,汀洲上,黄鹂百啭,弱柳垂金,山花烂漫;好一个渔市樵村!凌波翠陌,连棹横塘,果然是:树绕村庄,水满陂塘。远远苔墙,隐隐茅堂。流水桥旁,小园几许,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说不尽水乡风光。……
他俩边走边看,逶逶迤迤,逐步靠近了鬼子的据点。这是一座三层小楼,北靠一个小山包,南临一道小港汊,楼的基础也在一块高地上。看上去,地下还有一层,顶层墙壁上有枪眼,是
、观察哨。
小楼四周,围起一丈多高的围墙,墙上设有电网,看去倒像一座监狱。四个角上有平房,敞棚之类,似是车库、仓库等,也可能居住“皇协军”之类的人员。
雨生和凤英从西侧转到北侧,登上小山包,想居高临下俯瞰一下高墙内的布局。
突然,“叭勾!——”一声枪响,是日本“三八大盖”打来的,子弹呼啸着从他们头顶掠过。
雨生知道,鬼子已发现了。
这日本兵是训练有素的,在二百米内,几乎是百发百中,亏了距离远点,不然真危险。他拉着凤英弯下腰撤退。接着又扫过一阵“歪把子”,“嗒嗒嗒——”。
二人佝偻着身子,在草丛、茶树的掩护下急速下撤。
刚刚转过一个小土岗,再往前走,就可避开敌人的有效射程了。可就在这时,听得“啾——”的一声,雨生觉得左臂似被谁打了一拳。他赶忙用右手摁倒凤英。二人在草地趴了一袋烟的功夫,不再有枪声了。
雨生抬起头来,看凤英仍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就用手戳了她一下。
凤英转过脸来,面带惊恐地看了雨生一眼。
雨生笑了笑,道:“没事了!”凤英羞涩的笑了笑。二人急忙起身,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尘土。
凤英惊叫了一声:“呀!你负伤了。”
雨生看了一眼,又撸起袖子,看了一下胳膊,说:“没事,擦破点皮,一会就好了。”
凤英说:“不行,我给你收拾一下。”
她跑到田埂,找了几棵嫩草来,先用嘴在雨生的伤口嘬了几口,吐出一些血水,然后揉了揉嫩草,使劲挤出一些绿汁,滴在雨生的伤口上,又把自己擦汗的小手绢撕成三条,接起来将伤口紧紧地绑住,说:“你伸伸胳膊,看怎样。”
雨生屈伸了几下,说:“没事。你还真是个好卫生员呢。谢谢你!”
凤英红着脸笑了笑,说:“谁要你谢。”又把他的衣袖轻轻地拉下来。二人沿着茶园的小径,迅速地离开。穿过前面的草丛,便是大道了。
天很热,烈日当头,正值中午,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分。
凤英摘下凉帽来扇风,头顶上盘着她那又黑又长的大辫子,高高耸起,像一座小山峦。
道对面有一片树林,他们想到那里去凉爽一下。刚到路边,雨生突然站住了,同时一伸左臂将凤英挡住了。他蹲下身侧耳细听,凤英也身不由己地蹲了下来。
从远处传来“突突突……”的声音,雨生断定是摩托车驰来。这声音由远而近,雨生示意凤英勿动。
他凭借着高高地苇草,向远处探视。一辆三轮摩托正向这边飞驰而来,车上有三个人:一个驾车,后面坐了一个;另一个在车斗里,竖着一条长枪。
一个念头忽然闪现在雨生的脑海。这就是常说的“出生牛犊不怕虎”啊!又加近几年来,他跟龚汉生和铁飞龙练了几招,也正想试试。更有这几年风风雨雨的历练,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华,促使他具有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魄,树立了压倒一切敌人的大无畏精神。
他顺手搬来几块碗大的石头,隐蔽在草丛中。他把凤英按在身后,叫她别动。
摩托车的“突突”声,由远而近,由小而大,霎时来到了面前。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摩托车通过的一瞬,一块巨石飞起,只听“当”的一声,不偏不倚,砸在了驾车鬼子的头上,一个钢盔飞出去了一丈多远。
摩托车“呜”的一踅,正好歪倒在雨生的前面。雨生的另一块石头,砸在了车斗内那人的肩上,那人“哼”了一声,歪在车兜里。后座上的那个,摔倒在地下也一动不动了。
摩托车的轮子朝了天,还在打着转。
雨生跳了过来,飞起一脚,照鬼子的头上踢去,只觉软绵绵的,像踢一条死狗。他定睛一看,鬼子早已口鼻出血,脑浆迸裂了。车斗里那个,脑袋憋了进去,眼珠子突了出来,也一命呜呼了。
这很在情理之中:凭雨生的平生膂力,扔出去的石头,那撞击力已是很具破坏性了,再加上摩托车自身的飞驰,相向的两个力撞在一起,就是铁人也要砸个坑了!所以,这俩鬼子,两块石头就全报销了,连叫一声也没有。这场战斗真是太利索了!
雨生又来看地下躺的这个。这是个伪军,按说石头没伤着他。如果受点伤的话,也就是车翻了摔一下,不可能有生命危险。可看他那样子,脸朝着地,一只胳膊压在身子底下,一动也不动,与死人无异。
雨生踢了他一脚,他吐了口粗气,仍和死狗似的不动;雨生皱了下眉头,趁机把鬼子的短枪,迅速摘了下来,插在腰间,还有几十发子弹呢。
这时凤英也过来了,面带几分惊惧。她看雨生那么沉着,自己也壮起了胆子,帮着雨生把摩托车拖到了草丛深处,又将两个鬼子的尸体,拖到更靠里的地方。还把靠近路边的痕迹处理了一下,弄得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那支“三八大盖”,凤英背在了身后,两个军用水壶,也背在了身上。
雨生在这个当口,已经把那个伪军的腰带解下,又将鬼子的腰带解来,伸手扭起伪军的胳膊;伪军仍像死狗一样软而吧唧。雨生嘴角撇了一下,然后双眉一抖,稍一用力,就听“嗷”了一声:“我没死,我活了……”
雨生向凤英使了个眼色;凤英将枪栓劈里啪啦拉了一阵,抵住了他的脑壳。
雨生说:“活了就起来吧。”
这家伙一拧身子,两腿一蜷,竟站了起来,两腿一并跳了两跳,道:“是长官!”
凤英差一点笑了。
雨生二人押着这个家伙进了对面的小树林。雨生摘下斗笠扇了几下,并叫凤英给这家伙点水喝。凤英把水壶递给了这个家伙。
这个家伙也没喝水,噗地跪下,说:“好汉爷,游击队长官,饶命,饶命!”
雨生说:“你不要害怕,我问你几个事情,你能如实交待,就饶你一命;如有不实,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那家伙连说:“我一定如实交待,一定!”
雨生以手摸了摸腰间的短枪,道:“你们据点内有多少鬼子?”
那家伙听了一怔,道:“游击队长官,这,这,这不能说,说了要活埋的!”
雨生道:“那我现在就捅死你。”说着从腰间“噌”地拔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家伙一看,瞪大了眼睛,张着嘴连话也说不成了,连连点头,道:“长,长官,我,我说,我说:这里平时只有一个小队的鬼子,大多数是,皇,皇协军。”
“是汉奸。”雨生将匕首向下划了一下说。
“啊,是,是,是汉奸!”那家伙两腿打开了颤。
“有多少汉奸?”
“报告长官,不到二百人。”
“到底有多少?”
“报告长官,……”这家伙一口一个“报告长官”,似是一个“老油条”。“我们这些人没有定数,有时多,有时少。有时多来几个,可过不几天又走了。平时也就一百五、六十人,顶多不到一百八十人。”
“都有什么武器?”
“报告长官,有五十条‘三八大盖’,五挺‘歪把子’,其它都是‘汉阳造’,有两挺机枪在楼上。”
“都有什么交通工具?”
“报告长官,有六辆三轮摩托,我们驾出这一辆来还有五辆;一辆吉普车;别的车辆有时从禹江来,很快就走了。”
雨生又问了据点内外的火力部署等,觉得没什么可问得了,就说:“先委屈你一下,你就在这歇着。一会证明了你说的都是实话,就放你走;如果有半点虚假,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完将这家伙绑在一棵樟树上,顺手撕下他一只袖子,塞住他的嘴。将那支“三八大盖”填到一边的草丛里,二人走了出去。
二人刚刚走出树林,就听的据点那边,又“突突突”地响起了摩托车疾驰的声音。
雨生拉着凤英,赶快钻进了一片茶园。
不一会,有三辆摩托车,上面坐满了荷枪实弹的鬼子和汉奸,拖着一股烟尘疾驰而过。过了一顿饭的光景,听得远处,打了一阵乱枪。
凤英沉不住气,说:“坏了!他们发现那死鬼子和摩托车了。咱们离开这里吧!”
雨生摇了摇头,叫她沉住气。又过了一袋烟的时间,三辆摩托车又嚎叫着返回了据点。雨生这才吐了一口气,道:“走吧,这就没事了。”
他俩向前走了一里之遥,便是大片的稻田。一条条的田埂,将高低不平的稻田,切割成大小不同的、不规则的块块:这块块有的长方,有的正方,有的半圆,有的三角,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宽有的窄;但远远望去,确是布局合理,错落有致,浑然天成。里面长满了翠绿色的稻子,像一块块绿色的地毯。有的田埂上生长着一株株芭蕉,或一丛丛毛竹,远远望去,真是凌波翠陌,樵竹横塘,斜阳照水,清景无限。
但偌大一片稻田,却只有一个老农夫,头戴斗笠,高绾裤腿在劳作。
雨生四下看了一会,对凤英说:“你看那边一片竹林,你在那里等我。我去了解一下情况,就去找你。”说着将短枪、子弹都交给她。
风英接了,点头而去。
雨生来到老农的田边,绾绾裤腿就下了田。
老农其实早已看到了他,佯装不知,仍在操作。
雨生见老农在除草便也除起草来,也不与他打招呼,闷头干起活来。干了有半个时辰,老农搭话了,雨生这才和他拉起了家常,边干边说,一直干完那块田。雨生这才洗了洗脚,穿好鞋子,与老农告别。
凤英早等得发急了。见雨生到来,急问道:“你的胳膊怎么样?没让稻田的水弄湿吧?”
雨生看了看左臂,微笑着摆了摆头。凤英看他脸上淌着汗水,忙用斗笠为他扇风。
雨生道:“那个‘黄狗子’,还蛮诚实的,咱俩去处理他。”
“啊!怎么处理?还……”凤英有些害怕了,睁着大眼看雨生。
雨生笑了笑道:“你不要怕,‘坦白从宽’嘛!”
这时太阳已偏西。他俩返回小树林,一看那家伙已睡着了,嘴里塞的衣袖上唾涎淌出有半尺长。
雨生故意用力咳嗽一声。他睁开了双眼,有些惊恐,又有些哀怜地望着雨生和凤英。
雨生给他松绑,发现他的右臂上有一块蝴蝶形的红色胎记,心中一怔,似曾见过,但又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的。
松了绑,那家伙抽出嘴里的袖子,揉了揉眼,蜷了蜷臂,弯了弯腿,看来到处不舒服。
雨生道:“怎么,睡得很舒服吧?”
他咧了咧嘴,说:“长官,这能舒服吗?”
雨生笑道:“你想怎么处理吧?”
“我,我请求宽大处理。”
雨生说:“你还想回据点吗?”
他愣了一下说:“长官,我,我还能回去吗?你看,那两个皇……鬼子已完了,车也坏了。我回去,鬼子还不活埋我!”
雨生笑道:“你很聪明。你说怎么办吧?”
他扫了一眼雨生的左耳,犹豫了一下,上下打量了雨生一番,慢吞吞地说:“你,……你,你,我……我想斗胆问你一声:你贵姓?……”
雨生也一愣,脑子里闪动了一下,激动地道:“你是,……梁梦星?……”
对方更激动了,列着大嘴,瞪起双眼,拼命地点头:“嗯,嗯!……”
梁梦星向前了一步,想与雨生握手或是拥抱。
雨生断喝了一声:“站住!”
梁梦星立即呆住了。
这是雨生的一个同学,相隔有十年没见了。正是青少年时期,变化是非常大的,故而一时谁也没能认出谁来。在学校时,两个人是好朋友。梦星的右臂有一“红色蝴蝶记”;雨生的左耳有一“拴马桩”。因此二人又很快认了出来。但二人走了不同的两条路,雨生感到此时难以相认。
是啊,在大的浪潮中,每个人都经历着大的冲击,大的分化,就像那从高山大峡中,一同喷崩而出的沙石俱下的洪流,最后还要分轻重,分品质,分大小,逐步淘汰、积淀,分段、分类重新进行组合,形成一个个的群体,一个个的段落。这就是大自然和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
而今,正处在民族斗争和阶级斗争交织在一起的时候,有的人,目光短浅,只顾个人的眼前利益,狗苟蝇营,苟且偷安,走上了背叛民族,背叛祖国的道路,也许他们会快乐一时,逍遥一刻,但最终都要接受祖国和人民的审判,是轻于鸿毛。
另有的人,目光远大,舍弃个人的利益,从祖国和民族利益出发,冲在了战斗的第一线,甘愿接受那血与火的考验,他们会经受百般的磨难和牺牲,不管他们是生还是死,都是一位光芒四射的英雄,是泰山之重!
梁梦星失望地瞪大了眼睛,道:“雨生,你真六亲不认了!我是梁梦星啊——咱俩是好朋友啊!”
雨生道:“我认识的你,是以前的你。你现在是汉奸、伪军,叫我怎么认你?”
梦星低下了头,轻轻地摇了几下,又抬起来,道:“我投降行不?我知道你是共产党,我跟你干行不?”
这时的雨生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是什么滋味,也拿不准调子。带他走吗?谁知他是真投降还是假投降?本来是好朋友,可穿了这身黄皮,叫人看了恶心!他还能再变成我的朋友吗?听罗政委说过:投诚过来的敌人,经过教育,是可以成为我们的同志的。同样可以加入我们的队伍,一起去消灭敌人。那么,他能行吗?要不,这就算是我抓的第一个俘虏吧。交给吴团长,作为一个“活舌头吧”。
想到这,他看了一眼凤英,说:“好吧,那你跟我们走吧!但是,你要老老实实,如果遇上敌人,就说去执行任务。要是不老实,我这东西可不留情,先打死你。”说着拍了一下腰间的短枪。
梦星说;“老同学,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叫我死都行,你放心!”
一声老同学,叫得雨生不知怎么好了。但他立刻又警惕起来,道:“你别老同学、老同学的,现在还不能那么说!”
“是是,长官,长官。”他弄了个怪样子,那“长官”的声调也与前不同了。
雨生差一点笑了,道:“也别叫长官!”雨生叫凤英取出大枪,给他背了,但子弹却被雨生全退了出来。……
战争,就像一头极其凶恶的怪兽。它会吞噬掉几千、几万、几十万、几百万乃至上千万人的生命。到目前为止,它是吞噬人口最多的怪兽!而对垒的双方,又都是他的猎物。双方大都是互不相识,却又拼命撕杀;也有时,在同一个战场上,父子相逢,兄弟相遇,朋友相会。雨生和梦星,就算是同学邂逅了。这在中国的整个战场上,也许不是绝无仅有吧!
第三天的夜里,梁梦星作向导,带着新四军,一举端掉了平渚的鬼子据点。鬼子全部击毙,伪军有少数被解除武装,疏散归了故里,大部分加入了新四军。所有军械、物资,尽数缴获。在江浙一带引起了巨大的震撼,给日寇一个沉重的打击。
雨生和凤英因此受到了团部嘉奖。正是:
旖旎水乡因战煞风景,两军对垒亲朋亦寇仇。
第67章
三十一、篾匠钟一民
禹江的秋天来得较为滞涩。由于夏季盛吹偏南风,空气湿热而多雨,受副热带高压的控制,变得晴热干燥,将禹湖的水,晒得温度大增。即便是秋季到来,也会散发湿和热,让凉爽的秋季迟迟不得介入。经过“一场秋雨一场寒”的反复变化,冷高压才逐步占得优势,禹湖畔终于展现了“桂子岗峦金栗富,芙蓉洲渚采菱闲,爽气满前山”的景象;迎来了“碧云天,黄花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秋高气爽的天气。
尤其是秋日放棹来游,舟泊晶莹桥畔,看红叶,真可谓禹湖秋光中,绝妙的诗情画意。而在木落水寒,荷枯菊残的深秋里,四围一碧的湖山,在这里显得分外萧疏有致。黄昏,从桥堍后菇山的绿树丛中,踏着沙沙作响的落叶漫步,一抹丹枫,千株碎锦,在夕阳反照下,把半天映成一片跃动的金碧。落霞散紫攒红,丹枫烟笼霜染,深深浅浅交织成湘绣蜀锦;枝叶间泻进的潇潇碎影,在晚风中瑟瑟作响,颤抖不定,看了叫人流连忘返……
然而,在这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的时代,谁有那闲情逸致,来欣赏这美都的艳丽秋色呢?一向游人如潮的禹湖之畔,双堤之上,如今已是人迹稀少,即使偶尔有几个行人,也是面目阴沉,步履匆匆,决不逗留闲逛。
“晶莹红叶”,自宋、元、明、清以来,迭经名家品题,是禹湖秋日幽赏的重点景目,但此时,这里也是人迹了了,寂寞空旷。唯有插了“膏药旗”的日本兵摩托车,风驰电掣地狂奔,同时发出狼一般的嚎叫,让人更增加了厌恶、悲凉和愤懑……
但是,坎坷曲折的道路挡不住行人;汹涌激荡的江湖阻不住舵手;险恶危机的环境也吓不到英勇的斗士。此刻,就在那烂漫的红叶林中,却有两个青年男子,在这里寻觅什么。前面的一个,个头略高,细腰乍背,身架硬气;后面紧跟一个青年,个头略矮,眉目俊秀,举手投足却透出些许婀娜的柔姿,看来是弟弟。装束都很朴素大方。
弟弟手里采了一把桂子,高喊:“哥!”
前面的驻足相候,弟弟紧跑了几步,拉住了哥哥,笑道:“你让我看的那本《白乐天诗词锦集》中,‘忆江南’的词,有那么两句: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这‘郡亭枕上看潮头’,固然是壮观可记的事情,可这‘山寺月中寻桂子’,有什么可记得?你看,你看!”他将手中的紫黑色桂子,送到哥哥的脸前,“你看,这么黑黑的,有什么好看?”
哥哥看了一眼,道:“你从哪里捡来的这两个桂子啊?太不容易了。其实白居易说的桂子只是桂花罢了,桂子很少结。作诗嘛,讲究的是个韵味,就说是桂子。”说完他又警惕地看着,前面路上飞驰的一辆辆日本兵的三轮摩托车。
弟弟脸一红,笑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哥哥并没有回头,只信口说:“你知道什么?”
“桂子是个人!”弟弟脱口而出。
哥哥突然回过头来,两眼看着弟弟,惊异地问:“谁说桂子是个人?”
弟弟似乎抓住了制胜的筹码,不无得意地说:“你一定读了白乐天的这首诗了吧:一片温来一片柔,时时常挂在心头。痛思舍去终难舍,苦欲丢开不忍丢;恋恋依依唯自享,甜甜美美实她钩;诸君若问吾心病,却是相思不是愁。”
弟弟诵罢,红着脸,两眼盯着哥哥,有语意未尽之态。
哥哥在弟弟脸上扫了一眼,脸色蓦地绯红,道:“这和桂子有什么联系?”
弟弟垂着眼皮说:“这首诗是白乐天离禹江前所作。当时他不愿离开禹江,一心思念桂子,才作了这首诗。是不?”他一双俊目盯着哥哥。
哥哥笑道:“你今天怎么了?咱俩的任务一完成,你就叫我来找苏小小的墓。现在又说桂子是人了,还引经据典的,蛮像一个考证专家了!”
弟弟道:“人是有情的。没有情,那,那……”下面的话几乎听不出,头很低,红霞飞到了耳根,看来意在言外。
二人没再说话,默默向前走。“啪啪!——”突然传来两声枪响。
兄弟俩同时一怔,侧耳细听枪声的方向。之后,哥哥拉了一下弟弟,说:“走!”
二人急急忙忙往前走,快要出树林了,哥哥突然站住了,转身对弟弟说:“你能自己回家吗?”
弟弟瞪着哥哥说:“干嘛要我自己回家?”
哥哥犹豫了一下说:“我是怕,怕你……”
他指了指前面说:“你看到前面这条路了吧,顺着向西走,见路向南拐,不远,就是咱俩常去割蒿草的那座小山了,到那里你就知道家了。”
弟弟满脸不高兴地,道:“在这里我也知道家。咱俩出来是摸情况的,怎么有了情况就叫我走呢?……你怕我妨碍你,是不?……咱俩去平渚,我哪点拖你的后腿了?”
说到这里大家一定知道他俩是谁了。
哥哥一想:是啊,凤英也成熟起来了,道:“好吧,走!”
凤英高兴起来,抢上一步要挎雨生的胳膊;雨生瞪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说:“看你,这样不行!……”
凤英连忙挺起胸膛,迈着大步跟雨生走去……
他们来到大路向西一拐,只见横冲直撞地开过来两辆日军三轮摩托,发着鬼一般的嚎叫。雨生一把将凤英拉住,隐蔽在路边的灌木丛中。摩托车一闪而过,没有往日那般傲慢放荡的架势,看去倒像奔命一样。
雨生和凤英继续向西走,大约走了二里之遥,远远望去,山坡下似有几个人麇集在一起,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雨生根据枪声的音响大小和方向判断,出事地点应在这里。
他转过脸对凤英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先去看看,回来再作决断好不?”
凤英说:“去就一块去,有你我还怕什么?”
雨生道:“去也可,但有什么事,你别出声,跟在我后面。”
凤英点头,嘴角却抿得很紧。
在山坡下,路边的草丛中,躺着一具少妇的尸体,衣服已被撕的不能遮体,下身全光,并被刺刀挑得血肉模糊;面部已被毁容,口里还塞着一条毛巾,显然是被轮奸过。
从皮肤、头发和肢体的状况看,年龄在三十岁左右,还是一怀胎四个来月的孕妇。真是惨不忍睹。有几个人看后,回身蹲在地上,站不起来。作案人的行为太惨无人道了,简直不属人类!
旁边有一打柴的老汉说:他听到这边有女人呼救之声,可很快就听不到了。他站在树后向这边望,只见有一个鬼子兵,端着枪在放哨,旁边露出一面膏药旗,是军车上插的。过了有一炷香的功夫,响了两枪,鬼子就开车走了。两辆车,有五、六个人。等他们走远了,我过来一看,唔呀!——我这两腿都走不动了。
兵荒马乱的时代,人无急事,不愿意出门。所以围观者不过六、七人。而且都是年龄较大的。他们七嘴八舌:有的说要赶快通知其家人,但又不知死者是谁?有的主张赶快草草掩埋,这样太不好看;还有的主张抬了尸体,找日本鬼子算帐去。这后一种说法,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日本人禽兽不如,欺人太甚!
大家正揎拳捋袖,气愤填膺地议论之时,卞雨生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他第一眼看去,就感到胃口里一阵上涌,向后退了半步。
他哪里见过这样残忍的场面?他回身想去挡凤英,可这时的凤英已绕过雨生的后面,从另一侧走了上来。本来人不多,她一眼就看到了惨死的女人。只听她尖叫了一声,转身蹲在了地上。
雨生三步两步,赶到了她的面前,她一下扑到了雨生的怀里,接着一歪头,“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雨生拉她向外走,她浑身战栗,完全没了在平渚打鬼子、捉汉奸时的勇气了。
雨生说:“我送你回家,我要去找吴团长,把咱们得到的情报和这里发生的事情,一齐向他汇报。”
这时凤英也镇静下来,说:“我并不是害怕,觉得鬼子做得太残忍了,太不是人了!怎么可以这样做?你去吧,我可以自己回家,向父亲说一声,免得他们牵挂。”说完她顺着山路自己走了。
雨生又返回现场,对众人道:“乡亲们,这是日本人欠下我们的又一笔血债。咱们一定要向鬼子讨还!我们现在第一步,是要找到苦主!”
大家觉得这个小伙子说得有道理。可是上哪里去找苦主呢?偌大一个城镇,人海茫茫,死者又被毁容,要找苦主真是大海捞针。
正在此时,山坡上又来了一位老者,约五十来岁,身后背了一只竹篓,手拿一把小锄,像是一个采药的。他向前看了一眼,“啊!”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倒退了两步。接着又跨上一步,细看了起来,嘴里嘟嘟哝哝地:“嗯,是……不是……嗯,是……啊!真是她!”
大家一齐问:“老先生,是谁呀?你认得吗?……”
老者道:“哎呀,这人出来好多天了。她是我们的邻居,钟一民的堂客。她的父母和一个弟弟,在上海被日本人炸死了,因此她神经失常咯。她男人从我处抓过药,但病情一直没有控制住,乱说乱跑,嘴里不断地骂着洋鬼子,……咳,没想到在这里被人杀害了。看她那牙齿和上衣,我断定是她。”
大家说:那就烦你快去,通知她的丈夫吧,叫他来认认就确定了。这是小鬼子干的。
雨生走过来对老者道:“老伯,叫她丈夫来认人,还要拿点衣物和盖头,先盖一下,保护好。我们要找鬼子算账去。鬼子虽然残害的是一个人,但这是对咱们整个中国人的欺凌和侮辱!我们决不能和他们善罢甘休!”大家同仇敌忾的情绪激发起来了。
采药老者匆匆离去。
雨生转身对大家说:“咱们都是中国人。这个妇女也是咱们的同胞,咱们保护好她,等她的家人来。”说着从腰中掏出几张纸币,对一位中年人说:“大叔,你跑跑腿,买点白布,将她盖起来,咱们大家都去组织人,一块去找鬼子算账。”
大家说:“小伙子,你放心吧,这里有我们。”
雨生急急忙忙奔“龙虎茶馆”而去。
死者之夫钟一民,祖传编制竹器。正常年月,生活上还算过得去。近来禹江沦陷,日本人到处烧杀抢掠,搞得民不聊生。他的竹器也销量大减。原来上海一客商,常年收购他的竹器,上海一失守,被鬼子闹得也断了往来。
妻子就是上海人。她的父母和弟弟,在上海被炸死之后精神崩溃了,这对他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如今妻子又被日本人糟蹋致死,他五雷轰顶,身如倒悬,无路可走了。对日本人之恨,那可说是深入骨髓了!
钟一民是个很随和的人,平时和街坊邻里处得关系很好。有人缺个小篮子、小箅子的,来找他,他是决不要钱的。人们一听他遭遇了不幸,义愤填膺,都要和日本鬼子算账。
新四军、游击队自从拔了平渚日军的据点后,声威大震。这一带群众抗日的情绪大增。为了进一步扩大战果,还想搞几次群众运动。
当雨生把这情况汇报后,罗政委决定借此再搞一次大的活动,激发人们的抗日情绪,向鬼子讨还血债。
当天夜里,禹江市大街小巷,贴满了“向日本人讨还血债!”,“日本帝国主义从中国滚出去!”,“杀我同胞如杀我之父母!”“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等标语。
第二天早晨市民们像潮水一样,向日军司令部门口集结。
巳时许,日军司令部的大门前,已汇集了五百多人。冲着大门口摆放着一张小竹床,床上停放着被残害者的尸体。
开始日本鬼子的士兵,还前来驱逐。可一发现被害者的尸体,便向后退了。随着人越聚越多,“严惩凶手,讨还血债!”的横幅打出来了。人群将鬼子司令部的大门,围成了一个椅子圈。鬼子兵不断地一队队增加防卫,但还未向群众进行冲击。
此时,一辆军用吉普车开来,要进入司令部。人们知道这一定是鬼子的头目来了。“哗”地一下,将车包围起来。
钟一民冲到车前,哭喊着叫车内的鬼子下来讲话。他大喊大叫,两只拳头击打着车篷咚咚直响。
车里的人有些烦躁,但又不敢下来。只见窗口一拉,伸出一管枪口,向着天空“叭叭”就是两枪。
同时大门前,也跑来一队鬼子兵,端了刺刀,凶神恶煞地冲过来。
一个日军伍长,端了一支长枪,对钟一民就是一枪托。
钟一民身子一歪,倒了下去。只见一个小伙子冲了上来,一把将他扶住,厉声问道:“凭什么打人?你们残杀了他的堂客,还要行凶吗!”说着他一伸臂,这个鬼子,便踉踉跄跄,倒退了四、五步。
鬼子“哇”了一声,露出狰狞面目,端着刺刀就要行凶。
这时群众高呼:“不许日本人横行霸道,杀人要偿命!”“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那个鬼子伍长,蹦呀蹦地,像个兔子被揪住了耳朵,还向天空鸣枪示威。
但是人们丝毫未动,没有被他这张牙舞爪的凶相所吓倒。
吉普车仍旧寸步难行。
吉普车的门打开了,下来了一个戴墨镜,着西装的人。他说中国话,像中国人,但不为中国人争气。他带着惊慌,却又故作镇静地说:“大家不要乱吵,皇军说了:等问清情况,一定进行处理。先让开路,叫皇军的车进去。不然,那可是妨碍军务了。”
这位戴墨镜的翻译官一下车,钟一民身旁的小伙子,两眼冒着怒火,拳头攥得“咯咯”直响。他好像用了很大的耐力,才没将拳头收回去。
这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端着光亮刺眼的刺刀在前,硬是冲开众人,将吉普车强行引领,进了日军司令部。
民众们仍是高呼口号,将日军司令部的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不一会,那个翻译官出来了,身后跟了四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保护着。他手里拿着十块大洋,找到钟一民,向他挥了挥,塞到他的手中道:“这是皇军给你的抚恤费,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钟一民捏着这十块大洋,两眼冒火,他的手瑟瑟地颤抖着,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翻译官见他接了钱,又没说不要,以为事情了结了,转身要走。
钟一民突然大叫一声:“给你娘买纸钱烧去吧!”一挥手,十块大洋一齐飞向了翻译官……他措手不及,头上“啪啪”地挨了几下,有一块将他的墨镜片打碎,脸上淌下血来。
钟一民又一跃向前,抓住他劈面一拳。这个翻译官“嗷”的一声嚎叫,鼻血也流了出来,抱头鼠窜。
人们高呼:“打倒汉奸卖国贼!”慌得那四个鬼子兵,朝天乱放了一阵枪,并端了刺刀,向群众冲了过来……
愤怒的群众立刻结起了人墙,高呼:“杀人者偿命!”,“我们不要钱,要鬼子偿命!”,“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日本鬼子从中国滚出去!”……群情激愤,呼声震天,气势汹汹的鬼子,立刻被压住了嚣张的气焰,拖着枪只是往后退。退到门口,设上路障,关上大门,爬上门楼,架起了机枪。围墙上也都架起了枪支,对准了这些手无寸铁的民众。
此时有人道:“鬼子不讲理,咱们抬着人,叫咱们的市民们评理去!”。大家一拥而上,将小竹床抬起,向市里涌去。
“向日本人讨还血债!”,“严惩作案凶手!”,“日本鬼子从中国滚出去!”人们高呼着口号,打着横幅向市里浩浩荡荡走去。
天空中,“哗”地飘下雪片般地传单,上面血泪控诉了鬼子惨无人道的罪行。号召全市人民,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团结起来,一致抗日。
全市人民愤怒了!人群像禹江大潮一样,滚滚滔滔,浩浩荡荡,向着市中心冲去……
人潮涌到了大街十字路口,四面八方的人,在这里汇成了一个人的海洋。
钟一民声泪俱下地控诉了日本兵残害妻子的事实;民众的情绪,像喷发前的火山一样。“向日本人讨还血债!”,“我们要做人,不做亡国奴!”“日本人滚出中国去!”口号声响成一片。
一个中年人,讲述了当前的抗日形势,指出了日本帝国主义,像一条野牛闯入了我们布好的火阵内,必定失败;中国人民的抗战必定胜利!号召有志者,参加新四军,游击队去!……
就在此时,日本人的军车开过来了。机枪喷着火焰,向人群扫射过来,硬将人群冲开一道胡同。人们也用石块、砖头击打军车上的鬼子,顿时乱成一团。有数十人倒在了敌人的枪口下,有的被军车撞伤、碾碎……
禹湖的水红了,俶子塔落泪了!日本鬼子再次制造了美都又一起惨案。
党组织为了保护群众,通知尽快疏散。……
游行队伍疏散之后,雨生带着钟一民找到了吴团长。钟一民要求参加新四军,打日本鬼子。
吴团长得知钟一民家中已没有牵挂的人了,便痛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他立即写了一封信,交给钟一民,叫他去莫耶山总部,找一个华队长。
这位钟一民到了游击队,作战勇敢,又有机智灵活的头脑。几次战斗下来,他战功显赫,很快由排长提成连长,受到纵队领导的重视,准备派他去延安学习。可惜,在不久发生的“皖南事变”中,他却牺牲在国民党反动派的枪口之下了!正是:
同仇敌忾驱倭寇,兄弟阋墙亲者痛。
第68章
三十二、“常规”和“意外”
送走钟一民,吴团长叫住雨生,说:“这一段你的工作很有成效,但也有些暴露,鬼子和汉奸已经注意你了,必须转移。这样,你赶快回家,收拾一下,我会派人接应你的,要马上行动!”
天已黄昏,天空一片昏暗,飘着淡淡的轻云,暮霭业已降临。
暮秋的郊野也显得有些凋萎。森然的树林缄默无声,阴沉着脸仿佛在悄悄地呜咽。村落、河谷、远山一切都在肃静地默立,只有几只归巢的鸟儿,在铅灰色的低空贴着树梢飞驰,也像似受了什么惊恐。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雨生突然想到了这两句诗,觉得有一种悲凉感。
天空一片黛蓝色,一颗大明星挂在西天,像一块蓝色的宝石;又像是天上的一只眼,似乎在窥视着人间的沧桑。这一切的一切,都似融洇在一泓深蓝色的溶液里。
雨生迈着大步,走的两耳生风,脊背上微微发热,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吴叔叔的话在他的脑际,不断的萦绕,难道敌人真地盯上了我?……不可能吧,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怎能?……但他又转念一想,领导的话不可不听。可听吧?……他就这么正过来,复过去地想着,走着。
抬头一看,凤英那修长的身影,已站在门口的平台上,正向这边瞭望呢。
他向她挥了挥手。
凤英像燕子似地飘了过来,来到雨生面前,望着他的脸道:“你可回来了!可把我……”下面的话没往下说。她手里拿着一条汗巾,就递给了雨生。
雨生接过来,只拍打了几下身上,说:“回去一块洗吧。”又还给了凤英。
她接过手巾,一把拽住雨生就给他擦脸上的汗;雨生用手一档,仍是大步行进。
凤英在后面小跑似的紧跟,不知怎的脚下一崴,她“哎呦”了一声,蹲在了地上。
雨生回头一看,见她一手摸着脚,咧着嘴“嘶嘶”地吸凉气,问道:“怎么了?”
“哎呦,我的脚!……”她连声“哎呦”。
雨生去拉她,就是坠着不起。雨生无奈,蹲下身子,说:“来,我背你。”
凤英仍吸着凉气,扭曲着身子趴在了雨生的背上。
雨生背起她,两脚站稳,又耸身颠了两下,两只手托住她那两条修长的腿。这两条腿圆润而柔韧,比起翠仙的那两条腿显得更健壮有弹性。他身子向前微倾,大步向家中走去。
凤英的上身完全伏在了雨生的背上,那柔软的胸脯随着雨生一步一步的行进,与他的背部轻轻地揉搓着。……这时她却用手巾,为雨生仔细地擦开了脸。想怎么擦就怎么擦,雨生没有一点还手之力了。反问她:“还给我擦汗,不疼了?”
凤英拉着长音“嗯——”了一声,也没表示出是痛,还是不痛来。
到了门口,雨生想找个高处,放下凤英。转了一圈没找到,倒是凤英将两腿向下一耷拉,早已着地,嘻嘻地笑着说:“雨生,我好了。”
雨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真淘气!你还嫌我不累?”
凤英一怔,伸了一下舌头,道:“我不晓得嘛!——我去收拾饭。这里有面盆。”她用脚轻轻地踢了一下,轻捷地像只小猫,穿来穿去,为雨生舀上水,端到他面前,轻声说:“洗吧,我的好哥哥。”又将汗巾搭到雨生的肩上,才去收拾饭。
两位老人知道雨生的工作性质,也不多问,只是让着他吃饭。
雨生一边吃着饭,暗自思量:搬家,上哪里搬哪?天已这么晚了,两位老人也有诸多不便。如果一说搬家,一家人定会引起很大的忙乱,还是等到明天再说吧,只一夜,该没事吧!
就这么一念之差,一时的麻痹,一家人却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雨生吃完饭,凤英收拾好碗筷,擦干净桌子,清理已毕。她又叫雨生出去转转,这似乎成了他俩的习惯。雨生说有点累,不想出去。可凤英说,累了出去放松放松,也是一种休息。
雨生笑道:“你总有理:闲着时你说出去活动活动;这累了你又说是放松放松,理都让你占了。”凤英笑了。
雨生是很感激凤英父女对自己和老父亲照顾的,事事总依着凤英,就慢慢地起身跟她出去了。但一颗心,总觉得悬在半空中。
回来后,雨生确实累了,想睡,但心思又不宁,冀盼着今天晚上,千万别发生任何事情,明天就立马搬家。
正在迷迷糊糊之中,忽听“嘭”的一声巨响,似乎整个房屋都震动了。他一个鲤鱼打挺,想爬起来,已是晚了。上来两个人,将他摁得结结实实,还有一只枪管抵住了他的脑门。一只贼亮的手电筒,将他的眼睛照得睁不开。另一只手电筒满屋乱照。
卞老先生此时已起身,坐在床上,静静地说:“诸位是哪路的?有什么事请讲。我们都是普通百姓,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别罗嗦!”有一个粗声粗气地说。
这时雨生已被这两个人反剪两臂五花大绑,绑了起来。雨生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拿手电筒的,在他脸上照了一下,冷笑了一声,说:“干什么你还不知道?找了你很长时间了,今天算是找到了。”
卞老先生一听要带走雨生,忙下得床来,抱腕当胸,说:“诸位,有什么事把话说清楚,我们民国的天下,是讲道理的。我们都是平民百姓,遵纪守法,你们为何要带他走?”
那两个人也不理他,拧着雨生向外走。
卞老先生伸开双臂相拦。
另一个拿手电的家伙,照他当胸踢了一脚,从牙缝里崩出两个字:“八格!”
只听卞老先生惨叫了一声,便向后倒去。
雨生挣扎着叫了一声“爹!”,就被拧出了门。
身后传来了周氏父女紧急的呼叫声……
深秋的下半夜,寂静,黑暗;风有些凉,吹得野草瑟瑟作响,吹得人也有些心惊肉跳。下弦的月亮,像一片竹叶,挂在东南方,银灰色的光芒,除了能使它自己与那蓝黑色的天空,有所区别外,大地上的一切,很难享受到它的光泽。
田野和山林一片黑魆魆的,偶尔传来一两声知更鸟的鸣叫,更叫人毛发倒竖。
卞雨生此时,大为后悔没听吴团长的话。凡事总有常规和意外,也应该考虑到“万一”。
“意外”和“万一”,总是教训那些粗心大意、心存侥幸的人。
他想:这下完了!是日本人带人来的,定然是董非发现了我。这次必死无疑了。进一步想:自己被抓不要紧,老父亲还不知怎样呢?他一边走,一边想:困兽尚且犹斗,况我乎?振作起来!凭自己这几年的锻炼,决不能让这帮家伙们任意宰割,和他们拚了!
黑夜,对坏人来说,是杀人放火的大幕;对奋斗者来说,也是反击和拼搏的良机。
他正自思忖着,如何乘他们不备,发起突然袭击,从而脱身。他想,要离远一点,近了他们会对家里人进行报复,自己也跑不利索。可是要离开多远呢?天亮了怎么办?对,决不能等天亮!可这两手被她们捆的紧紧的,看来这些家伙捆人都是内行,把我的手背过去,有点小动作他们都能看到。光凭着两条腿,能消灭他们几个?嗨,消灭几个算几个!……他正自盘算如何动手。
突然听得身后“踢踢腾腾”一阵拳脚的踢打声和急促的闷响。押解自己的两个家伙,猝然倒地,接着有个人,在给自己解绳索。
黑暗之中,他没有认出是谁,但是这动作的麻利,熟练,却触动了他的某条神经:“是,是大哥!”雨生惊喜地叫了起来。
“噢,好兄弟,你受惊了!”铁飞龙一下抱住了雨生。
后面仍有搏斗的声音。铁飞龙闻声奔了过去。
原来我们的游击队员小刘,遇上了一个鬼子兵。这家伙不仅顽强,而且脚手利索,有些功夫。
小刘在后面一伸左臂,想将他的脖子卡住,心想一用力就叫他魂归东洋了。
不料这家伙,反应敏捷,非但没被卡住,反而在小刘一伸臂时,就势抓住了小刘的左臂,一个有力的“小背挎”,将小刘从背后猛地摔在了脸前。
小刘脚朝前,头落在了鬼子的脚下。
这家伙“呀!——”了一声,对准小刘的头就是一脚。
多亏小刘在一落地时,来了个“就地十八滚”,他刚一侧过身去,这一脚就落在了他的右肩上。小刘痛得一咧嘴,就势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鬼子的枪托却抡了过来,小刘“缩颈藏头”,躲过了鬼子的这一枪托,还未及站稳,鬼子的刺刀又直奔胸口分心戳来。
小刘一个“老头钻被”,两腿伸到了鬼子的胯裆之间,他一个“怪蟒翻身”,飞起左脚“噹”的一声,就将鬼子的大枪,踢出了一丈开外。
小刘一个“燕子钻云”,跳起二三尺高,照准鬼子的头部就是一脚!
鬼子“嗨!”了一声,倒退了好几步。他的头摇了几摇,又“哇!——”的一声,抽出腰间的军刀,对着小刘“嗖嗖”地就是几刀。
这几刀带着刺耳的寒风,哪一刀蹭着了也会骨断筋折,也算是小刘命大,不知是怎么躲过的?小刘此时倒退着,想伺机去拿鬼子的大枪。
这时,铁飞龙已转到鬼子身后,照着腰间就是一脚。
要知道这一脚有多少分量,一般人早就趴在地上不能动了。这个小鬼子,就势来了个“前滚翻”,一转身对着铁飞龙“唰唰”又是两刀。
这两刀砍得铁飞龙上了火!他“嘿嘿”一笑,向背后一伸手,一把大刀抽了出来,青光森森,寒气逼人,一条红绸子在刀把上随风飘摆。
鬼子举刀“力劈华山”搂头盖顶向铁飞龙劈来。
铁飞龙不愧为“西北大侠”,只见他一翻手腕,使了个“白鹤亮翅”用刀背向鬼子的军刀磕去,鬼子来了个“童子拜观音”把刀收了回来,双手握刀迅疾一转身,来了个“小鬼推磨”拦腰砍去。
铁飞龙一个“猛虎跳涧”,躲过了这一刀,也不知他怎么顺着鬼子的刀路,轻轻一拨,只听“仓!”的一声脆响,鬼子的军刀“嗡”了一声,飞出了两丈多远。
鬼子甩着手腕转了一个圈,嘴里“嗷嗷”地嚎叫着。他也感到碰上了硬茬,连连倒退了好几步。他退到了他那军刀落地的地方,也不知他怎么伸腿一勾,军刀又握在了手里。
铁飞龙这下也不得不佩服这个小鬼子的顽强善斗了。心想小刘在我们队伍里,不算是草包,可遇上这个鬼子,就有点扎手。我今天要不与他认真的斗,还很难取胜呢。
要知道,我们的“西北大侠”,从延安到江浙,身经数百次战斗,还从未遇到过敌手呢,今天他有点上火了。
好个“西北大侠”,抖擞了精神,一个“白猿摘桃”,身子一踅“嘿”的一声,声到、人到、刀到。
小鬼子这时早已心慌意乱,万没想到他来的这么快,惊叫了一声,转身想跑。
铁飞龙可没等他有喘息的机会,使了个“燕子三抄水”功夫,赶了上去,飞起一脚,小鬼子就乖乖地躺在了地下。他又上前一步,一脚踩在了鬼子的脖子上,稍一用力,鬼子“哇”了一声,口鼻喷血,再也不动了。
雨生在旁边看得真切,心想这铁大哥的功夫实在了得!这是面对面的真杀实砍啊。我杀的那两个鬼子,是夜幕帮了忙,我在暗处他在明处,我能偷袭他,他看不见我。当时就是凭着一股勇气,后来想着还真有些后怕。今天看铁大哥与鬼子拼杀,算是开了眼界了,以后就这样拼杀!
他借着夜色看了一下,地上躺了五个人,三个伪军,两个鬼子兵。我们的游击队员也正好是五个。日本鬼子不是号称“不可战胜”吗,也不过如此!
雨生此时的心情已放松了,有铁大哥在,胆气也足了,说:“大哥,你一脚就把那小鬼子结果了,怎么不叫我练练脚手?”
铁飞龙摇了摇头,道:“你,今天可不行,一是还有好多事要办;二是这个小鬼子可不好对付。你看——”铁飞龙向后一指。吴健鸣在后面压阵,紧跟着一辆人力车,拉了行李、什物,还有一副担架,好像是自己睡的那张小床。周顺、凤英跟着。
他已料到,担架上一定是老父亲了。他急步过去要看,铁飞龙一把抓住,道:“先不要看了,有吴团长在那,错不了,咱们赶快去西山。”
远处传来了鸡啼,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林中的小鸟开始了鸣叫。一阵晨风吹过,像是给人注射了一针兴奋剂,精神为之一振。
林中枯黄的树叶,也像折翅的蝴蝶,歪歪斜斜地飘落在地,似乎还传来轻微的一声响。路边的枯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这些声音加起来,还不足以打破黎明的寂静。这只能说是,战乱时期,万马齐喑的静中之动。
铁飞龙指挥着大家要拉开距离,迅速行动。他和雨生在前面开路,后面紧跟着人力车,最后是担架。断后人员也要拉开距离,又要保持联系,只要有情况,首先保护担架和人力车。吩咐已定,大家有条不紊地迅疾行动,目标是“龙虎茶馆”。……
当东方由鱼肚白转成玫瑰红时,“龙虎茶馆”已迎面可见了。阵阵晨风将夜幕吹散,近处的茶山,远远的山峦,笼罩在微薄的晨雾中,轮廓时隐时现。
大家身上的热汗开始发凉,衣服在身上有些滞涩、粘着;肚子也开始觉得饥饿了。龚老板早已熬好了稀粥,叫大家先喝点暖暖身子。
雨生当然要先去看老父亲。
吴团长拉住雨生道:“雨生,一路上没告诉你,伯父已经殁了。我们的人到时,周家父女在那里已抢救多时了。……这笔血债,就记在敌人的身上吧!”
雨生一听,急步赶了过去。周氏父女一直守在担架旁,凤英已哭得眼睛红肿。
雨生抱住父亲大哭起来,凤英也放开悲声。
周顺说:“雨生,鬼子太狠了,卞兄的身体,怎经得起他们殴打?不要哭了孩子,我们就记下这个仇吧!”
卞老先生就安葬在了温妈妈墓的旁边。
雨生看了看,温妈妈坟上的枯草,刚刚盖满;父亲的新坟又矗立起来。这都是日本鬼子和汉奸欠下的血债啊!总有一天我会和你们清算的。
雨生再次痛失亲人。同时,他这几年,看到的日本鬼子和汉奸的劣迹,也太多了,就向吴团长再次请求,加入游击队,要亲手去杀敌人。
吴团长沉思了一刻,说:“你这种心情我很理解,不过,我们的游击队,仍是和敌人进行着游击战。而游击战争,最需要像你这样能插入敌后,了解民情,掌握敌情,对环境熟悉,能为我们游击队提供可靠情报的侦察人员。好在,你这几年,已熟悉了这方面的工作,做起来也比较顺手,取得的情报真实、快当。像你这样的人是少了,不是多了。你去了部队,这里还真没有一个人能替代你。”
雨生一听,又是不让去游击队了,内心里有很大不高兴。但想一想吴团长说得很有道理,再说这次要能听吴团长的话,也不会出这么大的事。想到这便低下了头。
吴团长看了一眼雨生,说:“目前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非你莫属。这也是组织上研究决定的。离此四十里外,有一个玉桥镇,是一个小城镇。在那里有一个特殊的任务等着你。你仍与周氏父女一起去,以便于掩护。我这里有一封信,你带着。找一个叫高去疾的人,人称‘高一帖’。在那里听从他的安排;他就是你的直接领导。去后你一定会高兴的。你看,铁飞龙同志不也是来去匆匆吗?他现在又去接受一个新的任务。只要是党的需要,人民的需要,在工作上就不能挑挑拣拣,都要认真地,全身心地投入。好了,组织上已批准你是正式共产党员了。我相信你会服从组织安排的。”
卞雨生一阵兴奋,有好多话想说,却又无话可说。他两腿并拢,挺直了身子,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铁飞龙也过来说:“去吧,高去疾会很好地接待你的。”正是:
国难民愤神州齐呼杀倭寇,旧恨新仇雨生再请赴戎机。
第69章
三十三、玉桥访师兄
雨生和周氏父女,在吴团长的护送下,来到一个小渔村。
这个小渔村,只有十几户人家,正好在两条小河交汇处。村边树木茂盛,虽是深秋,杨柳的叶子橙黄中还透出浓浓的绿色,高大的竹丛更是郁郁葱葱,迎风挺立。竹丛下的几株芭蕉,展着硕大的叶子,像几条小船在风中飘摇。村内荷塘连片,塘内残荷错落,茎叶相杂,几只鸭子撅起腚来在觅食。荷塘边上有几株棕榈,晃动着墨绿的掌状叶子,倒把荷塘衬托的生气盎然。
片片的菖蒲将户与户隔断,长长的叶子已有些发黄,阵风吹过瑟瑟有声,几穗残留的蒲棒飞出白絮般的蒲绒,倒有些像飘落的雪花,浮在水面上和箬竹的叶子上。有几户门前拴着小木船。因大都是渔民,家家的屋檐下,敞棚内,院落里,都有渔具。
就在两条河的交叉口处,有两株大柳树,枝繁叶茂,在高高的一个枝杈上,筑有一个鸟巢,几只花喜鹊飞来驰去的,倒增加了几分生机。
柳树下横着一条小木船,一位带了毡帽的渔民,蹲在船上吸着大竹筒水烟。他看到吴健鸣领了三个人来,便丢下竹筒,去解拴在树上的缆绳。看上去,渔民有四十来岁,浓眉大眼,脸膛红黑,显得纯朴、敦厚。
吴健鸣和他打了招呼,又叮嘱了几句。渔民连连点头。
吴健鸣叫过雨生来,进行介绍。二人握住手寒暄几句,互道关照。
等雨生和周氏父女登上了小船,回身与吴健鸣挥手告别时,渔民熟练地用竹篙一点岸边,小船便稳稳地离开堤岸,飘飘悠悠地向玉桥镇驶去。
正是:一叶轻舟槁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见,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一路上看不尽的江南风光,水乡风情。
玉桥镇距禹江市四十多里路。原本是个小城镇,沿河两岸有十几家小店铺,各家店铺门前,跨过一条不宽阔的道路,都有层层的石阶通往河底,从水路来的客商,可以拾级而上,到店铺去进行交易。
河中小船来往不断,多是白蓬和无蓬船,偶尔也有几条乌篷船。跨河有一座大理石的单孔小桥。建筑风格也颇具江南特色。由于建筑年代久远,远近闻名,仅这座小桥就给这个小镇带来诸多的风采。
桥上人来人往,桥下帆影绰绰。玉桥镇也许就因此桥而得名。
桥西头有一个圩场,周围十里八庄的乡民,都来这里赶圩交易。如今的客商进行交易,多是以物易物,在战乱时期大抵如此。当然,也有现钱交易的,不过也多用银元。
这里本也是僻静、安宁的一个小镇市,人们过着平静、安适的渔耕生活。自从日本鬼子在这里建了一座监狱之后,变得骚动起来。插了日本膏药旗的摩托车,嚎叫着横冲直撞,还有那些闷罐汽车,也不断出出进进。
监狱的大门开开关关,拉着活人进来,拖着死人出去。说不定在哪天,鬼子和汉奸就会在半夜,敲开居民的大门,胡乱地搜查一通,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又扬长而去了,极大的扰乱了居民的正常生活。
这座监狱建得一是规模大:当地的民众,还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院落,远远望去,就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小城堡;二是特别坚固:日本人横征暴敛,将老百姓的糯米,几乎收尽。用糯米熬成稀粥,掺合了石子、沙子搅拌均匀,浇灌起了围墙,和部分地下室。风干后,一锤子砸下去,只显出一个白点,毫无损伤;三是防守严密:高墙、电网、贼亮的探照灯通宵达旦。四个角上的瞭望哨,都由日本鬼子站岗,连“皇协军”都不用。
雨生三人,下了小船,与渔民告别,找了个僻静的小客栈住下。
第二天,雨生到圩场去寻找高去疾。他先沿河浏览了一下小镇的市容。
果然是港汊交错,店铺密集,可见当年的升平景象。又加小桥流水,林木葱郁。河岸两边,点点簇簇是高大的棕榈,挺拔的竹丛,其间加以夹竹桃、木槿、扶桑之类,有几朵残花顽强的开放着,在这秋色里显得更加艳丽。另有几株高大的樟树、青冈栎郁郁葱葱。更有几株芭蕉夹杂其间,像是穿着长衣大褂的客商,摇摇晃晃的。这些将弯弯的流水映衬的更加碧绿清澈,多彩多姿。
临街清一色的徽式建筑,檐牙高啄,青砖黛瓦白墙,显得清丽淡雅。其中还夹杂着几座小竹楼,别有一番风味,真如世外桃源一般!只是鬼子闹得市面不稳,人烟稀疏,冷冷清清,透出一派萧条景象。
雨生顺河来到小石桥的北头,细看这小石桥,果然十分精致。虽是单孔,但桥下小船畅通无阻。其造型,远看像一幅马鞍,线条流畅,古朴自然。桥栏杆全用汉白玉,精雕细刻的云头、花边。下面的挡板,以浮雕形式雕刻了花鸟鱼虫,栩栩如生。桥头两边各有巨形石狮,其雕工之精细,更非一般,只是年久风化剥落,有几处纹饰已显漫漶。那桥面石阶,扶手,因年深日久,行人的踩踏,抚摩,更是油光可鉴,原来雕刻的花纹,也被磨损坍塌的失去原型。
桥下堤岸上,长出的藤蔓植物,蓬蓬勃勃,爬上了桥的栏杆,有的枝蔓盘旋了几圈又返回,直垂到桥洞之下,将部分桥栏遮掩的似有似无,于青白中又增加了几分翠绿,倒给小桥添加了姿色。桥下曲拱的壁上,洇了一道道墨绿的水纹,可看出河水涨落的痕迹。
雨生穿过小桥向南,有一条不太长的小巷。两侧的房屋俱是茅屋草舍,有很少几户是徽式的砖瓦小楼,显得格外显眼。从家中的什物看,有打鱼的,有务农的,也有几户是打鱼兼务农的,还有几户是经商的。
小巷的尽头,是一片宽敞的地带。场地上用竹竿、苇草搭起了两溜大棚:一溜是卖蔬菜的,什么茭白,鲜笋,油菜,蒜苗,空心菜,莼菜,以及剜来的野菜等;另一溜是水产、野味,如:鱼类、蛙类、猪肉、鸡、鸭、甲鱼等,野味有穿山甲、蛇类、果子狸、野禽类等。
雨生穿过圩场再往前走,这里没了敞篷,但各摊贩也摆的有次有序,招徕叫卖。大都是农具、渔具、蓑衣、斗笠、镢头、连枷、镰刀等杂品,也有几个卖估衣的。
他正自浏览着行进,忽然传来了“咣咣”的锣声,有个人不断地叫嚷:“哎,老少爷们,兄弟哥们,小人初来乍到,借贵方一块宝地,混碗饭吃。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这里有礼了!……”
雨生巡音望去,只见前面有十几个人,自然形成了一个圆圈在围观。中间一人,仍在那里指指画画地讲说:“兄弟爷们,方家里手,请多多担待。小人先在这里,变几套小戏法,给大家逗个乐。人说: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小人经师不到,学艺不高,丢三落四,漏洞百出,请大家海涵。我在这里献丑了。”
雨生紧走了几步,赶了过去,上眼一看,此人三十多岁,中等个头,宽肩膀,细腰,两条胳膊粗大而长。留着短发,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眉毛和眼睛压得很近,脸色黑红,精神饱满;腰肢灵活,腿脚利索,一看就知道是个练过功夫的人。再听,他的口齿清楚,多带点北方味。脑子反应快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真是个久闯江湖的高手。
雨生看着心里就喜欢:这不是第二个“铁大哥”吗?不,比铁大哥倒多了几分滑稽和文采。再向他的身后一看,有一付挑子:前头是一个架子,上面挂着三股钢叉,单刀,梭镖,七节鞭,转盘子的支架等;后头是一个黑色小木箱,箱体前后各有一行金字:高氏膏药,济世救人。雨生的眼睛一亮。
这位卖艺的,从一个小布袋里,掏出一个枇杷大小的黄玉圆球。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让围观的人看:“这是一个小球,请大家看真切了。”说着他又向空中抛了几下,先是以手接,再是以手从背后接,最后抛得高高的,向头上砸来,他一张口,将球衔住了。人群中爆发了一阵掌声。
他又道:“大家看好了。这个小球,我能从右眼打进去,从左眼取出来;从头顶打进去,从口里掏出来;从左肩打进去,从右肩抓出来。练好了,请大家再给我鼓个掌。”
说完他抓着小球,狠劲向右眼拍了一下,小球不见了。他张开两手让大家看,手中无球。他打了个飞脚,亮了个身架,用右手在左眼上一摸,小球出来了。
大家一齐鼓掌。之后,他又从左肩头打,在右肩头出;从头顶打,往口中摸;从前胸打,向后背抓,等等。都表演的滴水不漏,毫无破绽。观众掌声不断。
他停下来笑道:“戏法是假的。大家请看,我无论往哪处打,这球始终就在我手里。不信大家请看——就在这里。”他伸出右手,那球就在拇指和食指的缝中夹着。他哈哈笑了一声,将球重新放回小袋中。
这时的观众越来越多,还有的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汇聚。
他又从架子上,“哗楞楞”捋过钢叉。这叉三尺多长,叉柄有鸡蛋粗细,油光可鉴,叉头三股,铮明瓦亮,上带了几个铁环,一转动寒光闪闪,“哗楞楞”直响。他脱光了上衣,露出一块块坚实的肌肉,双臂就像两截粗大的毛竹。
他提着钢叉耍了几个花,迅疾以手控制住,说:“刚才我说戏法是假的,功夫可是真的。这把钢叉,我跟师父学了三年,也曾‘冷练三九,热练三伏’,可至今也没学好。今天我耍好,耍不好,还请大家多多包涵。”
说完在原地深深地鞠了一躬,转了一圈。这在江湖中叫“罗圈礼”。
此时,人是越聚越多,已达百多人的光景。
他提了钢叉,来到人群的面前,客气地说:“请大家向后退一退,人有眼,这钢叉没有眼啊!如果我一失手,就会出乱子。请大家向后退一退。”
人们自然地向后退了几步。他用钢叉柄,在地上随着人们退出的边沿,划了一个大圈,然后道:“好了,过了这道线,烂小辫;进了这个圈,烂鞋尖。现在我就要献丑了。”
他将钢叉“哗楞楞”一转,先耍了几个前胸花,后背花,接着招数一变,这条钢叉在他那强健的两臂上,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像似被粘着在身上,吸在了身上,上下翻滚;又像似通了电的风轮,“哗楞楞”旋转如飞。从臂上,到腿上;从腿上,到背上。他的浑身上下都成了钢叉,哗哗楞楞,寒光闪闪。
观众们不由得鼓起掌来。
突然,他那粗壮的胳膊向上一抬,钢叉像一条腾空的蛟龙,哗啦啦飞向空中;人们吓得瞠目结舌,一齐昂头观看那飞旋的钢叉,它像一条怪莽,在空中打了一个转,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他那健壮的臂膀,正在等候着它的降临,是那么准,那么稳,他单臂一挥,再一次将它甩向了高空。这一次比前一次更高,而且是盘旋着,飞向高空,钢叉带着“哗楞楞”的声响,在空中转了两个小圈,一头又扎了下来。他单臂接住,又在身上前后左右转了几个花,再次把它送上高空。钢叉在空中转了一个小圈,调了个头,叉头闪闪发光,拖着叉柄像一条入水的蛟龙,经直向下冲来。他双手叉腰迎了上去,眼看钢叉就要落在他的头上。观众们为之倒吸了一口冷气。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叉头距他的头皮,还有一头发丝的时候,他伸出两手抓住了叉柄。
观众们欢声雷动,掌声不绝。
他拎着钢叉耍了个小花,便嘎然收住了。他双手捧了钢叉,向观众屈膝致谢,再次行了个“罗圈礼”。
观众们报以热烈的掌声。人群中开始有人向场内投钱。
这位艺人,立即向大家作了一揖,道:“诸位先不要赏钱。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来到贵地,遇到的都是些仁人君子。人说‘无君子不养艺人’。果然这禹江乃是大邦之地,达官贵人聚集的地方。”说到这他抱拳拱手转了一个圈。
“在下高去疾,人称‘高一帖’。不指望耍耍嘴,变几个小戏法就讨大家的赏。我有祖传秘方炮制的膏药,以卖膏药,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糊口。这种膏药可是大有来头,传到我,已是第七世了。”说到这他停了一下。“我说个人大家一定知道:大清王朝六下江南的乾隆爷知道吧?”
大家异口同声的答道:“知道!——”
“好,大邦之地的人,就是见多识广。再说当年乾隆爷下江南,在禹江游览,曾吃了咱们禹江的醋鱼,感到鲜美嫩滑,风味独特,一时高兴多吃了几口。接着又上来一道名菜,煨鸡。这煨鸡又叫‘化童鸡’,具有荷香、泥香,与宫中的菜肴,风味迥异。一贪嘴又多吃了点;随后,上来了‘东坡肉’。大家知道,这乾隆爷饱读诗书,对苏大学士百般崇敬,一听是‘东坡肉’,胃口大开。这一开胃口不得了,又大吃大嚼了一回。大家想想,这三道菜都是油腻过大,吃到胃里一时难以消化。随身太监取出了南越国进贡的御用茶叶,这可是‘滋饭蔬之精素,攻肉食之膻腻’的茶中极品,泡水喝了一晚上,可是,肚子是越喝越胀。乾隆爷龙颜大怒,将茶具摔了一地,大叫:‘传禹江太守!他到底给朕吃得什么东西?难道想让朕龙御归天不成!’禹江太守闻讯,吓得魂不附体,四处找人问医。最后,就把我的老祖宗高一帖,请去了。我们老祖宗问明了情况,不慌不忙将一帖膏药,贴在了乾隆爷的肚脐上,不到半个时辰,乾隆爷的肚子‘咕咕噜噜’连响了几阵,放了几个御屁,肚胀全然消失。”
人们停止此哄然大笑……
“乾隆爷龙颜大悦,一高兴提起御笔,写了八个大字,大家请看……”他转身来到小箱前,用手指了指箱上的字,高声念道:“‘高氏膏药,济世救人’。诸位,这可不是一般的字啊,这是乾隆爷的御笔啊!‘高一帖’也自此世世相传,如今就传到我高去疾了。”
雨生这时压抑不住内心的高兴,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但他也没有去惊动他,继续听他白话。
高去疾从题着字的黑色小箱里,取出一沓子膏药,白皮黑字“高氏膏药,济世救人”,是乾隆爷的御笔。
他笑着对观众晃了几晃,道:“我这膏药,除了有消食化水的功效外,还能治食瘠、水瘠、大肚痞瘠。肚内有硬块,用手一摁‘突突’直跳,面黄肌瘦,肚大肢细,浑身乏力。只要贴上我这膏药,不到半月保证好转,再贴一帖,疾病消除。还有我们打鱼的,下田的,整天在水里泡着,多年受凉,受潮湿,造成了风湿性关节炎,老寒腿。贴一帖,症状减轻;贴两帖,症状消除;贴三帖,永不再犯。说到这,咱们在场的,有谁现在就腿痛腰疼,我奉送一帖,保你一袋烟的功夫,减轻症状。有哪一位当场一试?”他四下里观望。
这时有一老者,头戴破毡帽,手中拄着一根小竹竿,嚷道:“我腰疼,让我试试!”他蹒蹒跚跚,走进场内。
高去疾将他扶到一个小马扎子上坐了,用手伸到老者腰间摁了一摁,说:“疼吗?”
老者说:“疼,不摁也疼。”
他又问:“你扭着了没有?”
老者答:“没有。我这腰是受寒。那年入冬我去打鱼,船漏水了,我跳进水里,推了两个时辰,才到了家。从那,这腰就留下了病。”
高去疾点了点头说:“好!我给你贴一帖试试看。”
老者说:“可不能要我钱呐。”
他笑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不要钱,自然不能要。老人家放心。”
说着他取出一帖膏药,又拿来一张废纸,用火石、火镰打着火,引着了纸,将膏药在纸火上来回烘烤,纸烧尽,膏药也烤好了。他又用一条湿手巾,擦了擦老者的腰。将烤好的膏药,用剪刀剪去多余的皮边,基本成了一个圆形,贴在了老者的腰部,说:“好了,你在这坐一会。”
这时又有一个中年男子,左手捂着腮帮子,说:“你这膏药,能治牙疼不?”
高去疾道:“来试试吧!”
中年人进了场,高去疾用湿手巾,擦他的右脸。
中年人道:“我左边牙疼。”高去疾道:“对,正因为你左边疼,我才给你贴右边;要是右边疼,就要贴左边了。你放心,错不了!”很快贴好膏药,也给他个马扎坐下。
为了稳住观众,高去疾拿出一个瓷盘和一条小细竹竿,将盘子放在顶部,用手轻打,使盘子转了起来。他用手摇着小竹竿,瓷盘越转越快。他将小竹竿置于额头,盘子仍在转;双手掐着腰,晃着身子,变换着姿势、角度,盘子仍稳稳地转着。
一会儿,他又取出一根短木棒,将顶盘子的小竿下端,放在了短木棒的一头,将短木棒的另一头咬在了嘴里。小木棒与小竿成了个直角;瓷盘在上面转着,他咬着小木棒,两眼盯着盘子,身子和头前后左右地晃动着。人群中又爆发出掌声和叫好声。
高去疾收了转盘,缓缓地走到那两个贴膏药的面前,问道:“你们感觉怎么样?一定要说实话:疼,就说疼,不疼就说不疼;好点了,就说好点了。我不欺骗你,你也别欺骗我,怎么样?”
腰疼的老者,慢慢地站了起来,扭动了一下腰部,向前又走了几步,把手中的竹竿一扔,道:“怪,不疼了!真地,不疼了!你这膏药蛮管用咯。”
牙疼者也用手搓了搓左脸,道:“我的牙也止住疼了。”他站了起来,将牙上下叩击了几下,道:“你这膏药,蛮好,蛮好的!我疼了好几天了,什么方法都用了,就是止不住疼。你这成了‘神仙一把抓’了!”
高去疾笑道:“你俩真不疼了?”
“真不疼咯!”二人齐答。
高去疾说:“好!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两帖膏药,我就奉送了。不过,这牙疼么,以后还会犯;这腰疼,仅这一帖,只能当时止住疼,要想治好,还得两帖。”
他转身又将小箱上,那一沓子膏药拿在手,说:“我这是十贴膏药。今天就只卖十帖,多一帖也不卖。我这里一说到膏药,有人就发笑,笑什么?他想到王二麻子的膏药了。人说‘王二麻子的膏药找病’。它真会找病吗?我去问过买王二麻子膏药的我邻居的二哥。二哥说:‘我买了王二麻子的膏药,到家就贴上了。睡了一宿觉,那膏药你猜怎么了?贴到我老婆身上了。我就去找王二麻子,问是怎么回事?王二麻子眼珠一转说:你身上的病好了,你老婆身上有病了,膏药自然就贴到她的身上了。我这膏药会找病’。”
人群里爆发了一阵大笑:“哈,哈,哈……”
“王二麻子的膏药,第二个特点,就是‘贴一辈(被)子’。有人买了他的膏药,第二天早上,找不到了,掀开被子一看,贴到被子上了。这不是‘贴一被子’吗?”
众人又大笑起来。
“我这膏药是受过皇封的,保证质量,贴到哪里,就钉到哪里。不跑不走,更不会‘贴一被(辈)子’。好,咱闲话不说了,有哪一位要买?我只要大洋,不要纸币。半个大洋两帖,一个大洋四帖。刚才我说了,只卖十帖。”他晃动着手中的膏药,看着众人。
“我要两帖!”刚才腰疼的老者掏出一块大洋,要了两帖。
“我也要两帖!”牙疼的中年人说话了。
高去疾每人给了两帖,收了中年人的大洋,说:“你两个正好一块大洋,我收你们一块,你两个再去找补吧!”二人连连点头去了。
“我要两贴!”
“我要四帖!”……
他手中的膏药转眼卖光。高去疾又不断地从小箱中取出,随手卖出。此时,人们也不断地散去了。
高去疾卖膏药只要大洋,这里有个原因:当时战乱,货币流通不畅。他卖来的这大洋全是供新四军军需的,所以他是不收纸币的。
因此皓翁有诗赞曰:
高氏膏药受皇封,
治病救人称万能。
积得银元供军需,
军功簿上立首功。
卞雨生看高去疾收拾完毕,才凑了过去。抱拳拱了拱,说:“高老师,发财了!”
高去疾一回头,见这一书生模样的青年,上下打量了一番:是踢场子的?不像。刮地皮的?不像!忙笑着回了一揖,道:“先生见笑了,卖嘴糊口吧!新来乍到,有什么不周,请赐教!”
雨生忙凑到跟前,低声道:“是吴健鸣先生叫我给你捎来一封信。”
高去疾稍一愣神,嘴里“唔?”了一声。
雨生忙从怀里掏出信递给他;他在信皮上迅疾扫了一眼,便揣入怀中,说:“老弟,这里不是说话之处,请到我的下处再说吧!”
高去疾挑起了担子在前,卞雨生跟随在后,直奔一个所在。正是:
闯江湖风大浪急凭智慧,斗顽敌兵戎相见靠武功。
三十四、《益寿堂》药房
话说雨生跟了高去疾来到玉桥镇东南角的一个所在。这个地方,要穿过一条深深的里弄,拐弯抹角像进入八卦阵,最后来到这里。一个不大的门口,进了门却又向右拐,向前一条抄手胡同,高去疾的小扁担只能直行。小胡同有十几丈远,尽头豁然开朗是一个小独院。北屋三间两边挂耳房,有东西厢房,虽然不大倒也整齐,南边有一个草棚,可做饭或放些杂物。北屋和西厢房之间的夹道墙上,有一个小便门。开门下去,便是那条镇中的河,河边上长满了芦苇、茅草之类,十个八个的人,隐蔽其间很难看出痕迹。
雨生暗暗称奇,真是一个严密、幽静的所在!
高去疾看雨生四处观看,知道是职业养成的习惯,笑了笑说:“进屋吧!老弟。到了这里就是进了‘保险柜’了,易守难攻,进退自如,是个好地方吧!”
雨生笑了笑算是回答。
进屋一看,两明一暗,东边的暗间只放了一张竹床,蚊帐吊着还没卸,简单的铺盖。外屋两间,除了几把椅子和一个小桌外,别无陈设,这可真是家徒四壁了。高去疾的担子就放在西头。
雨生正自观看,高去疾笑道:“怎么样老弟,够轻装的吧!”
雨生也道:“是,我们复杂了也没有用。”
高去疾从怀中掏出了信,打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翻过背面和信封的内外,仔细看了看,脸上顿时开了花:“你就是雨生老弟呀!失敬,失敬。吴团长和恩师多次提到你,恨相识太晚了。咱俩应是师兄弟呢,因为我也是铁老师的学生,以后你就叫我师哥吧!”
雨生听了很是高兴,想到他在圩场上表演的那一套,功夫肯定了得,抽空还得跟他学几招。于是双手抱拳叫一声:“师兄在上,小弟有礼了!”深深鞠下一躬。
高去疾也抱拳当胸说:“还礼,还礼!自家兄弟,以后就不必客气了。”二人哈哈大笑。
高去疾说:“不是还有两个人吗?赶快接来。你看怎么安排好?东西厢房行吗?”
雨生道:“行,咱们这些人,有个住处就行。没那么多讲究。”
高去疾道:“不是一个长辈和一个姑娘吗?那可不一样,要好好安排安排。我看这东厢房比较宽绰,叫老人住,你俩就住西厢房吧!”
雨生脸一红,道:“我,我怎么能和姑娘住……”
没说完,高去疾就意识到乱点鸳鸯谱了,忙道:“啊!你俩还没正式结婚是吧?那也没什么……”
雨生的脸更红了,道:“咱,……咱俩就住这北屋,我在这西头……”
高去疾一听,眼光在雨生的脸上停了一刻,恍然大悟,哈哈哈的笑了一阵,道:“好,好,就按你说的办!这,——夜里常有山上咱们的同志来,传达上级指示和部署行动计划,乱点,叫他们不要嫌乱,我知道,周老也是老情报了。”雨生连连点头。
下午接来了周家父女,就安排在东厢房。晚上高去疾弄来些酒菜,为大家接风。
周家父女觉得新人,新址,新来乍到有些拘束,特别是凤英,显得有些拘谨。倒是雨生好像是故交重逢一样,一口一个“师哥”叫着,杯杯米酒落肚,不一会就有些脸红耳热胆气壮了。
喝酒的有个基本规律:开始喝大家相互谦让,好言好语;喝到一定程度,似乎感情沟通,就出现甜言蜜语;继续喝下去,酒精将神经激活了,头也大了,胆也壮了,嘴也把不住了,就来了豪言壮语;如果再任其喝下去,酒精麻醉了神经,失去了约束,身不由己,这时有两种现象:一种是迷糊思睡,不言不语了;另一种神志狂放不羁,兴奋不安,老天爷是老二,他是老大,开始狂言妄语了,俗称“发酒疯”。
今晚的雨生,出于对高去疾的崇拜,急于想跟他学两手,喝到豪言壮语阶段,非要叫这位师兄露两手不可。高去疾连连推辞,说以后有的是机会,可以相互切磋。雨生却是缠住不放。
高去疾一方面是喜欢雨生,另一方面也是喝了点酒有些兴奋,说:“好吧,咱就在这桌上练一手吧!”
他将菜油灯挂在了旁边墙上的一颗钉子上,闪出了一个空间。又将一根筷子咬在嘴里,拿来另一根筷子竖在这根筷子的另一端。他的头前后左右地协调,竖着的筷子稳稳地站住了。他又将一杯酒,慢慢地放在了竖着的筷子顶上,酒杯牢牢地稳在了筷子顶端。周家父女惊叹不已!
高去疾将酒杯取下,收起筷子,道:“好了吧!”
雨生因在圩场见过他的转盘子,觉得不过瘾,说:“师哥,这是你的绝活,是技巧,这个一般人是学不来的。我想学你的实功夫,你再给练一手实在的,让我开开眼界。”
高去疾被缠不过,就站起身来,说:“那,咱就得上院子里去了。”
高去疾来到院中,紧了紧腰带,整了整鞋袢,挥了挥两臂,蜷了蜷两腿,说:“雨生看好了!”
他耸身一跳,抓住了北屋的檐椽,两手像走路一样,在北屋那长长的屋檐下,捯了一个来回,然后轻轻落下,毫无动静,就像一团棉花落在地上。再看他,气不粗喘,脸不涨红。雨生上前抱住说:“你真是我的好师哥!”
皓翁有诗赞曰:
勤学苦练中华功,
身怀绝技不露风。
飞檐走壁如平地,
浑身是胆慑东瀛。
回到屋内,经过这一耍一练,看的和练的都没酒意了。凤英端上茶水,大家品茶说话。
谈到如何开展工作,高去疾说:“我们总得有个固定的联络地点,来了人好与我们取得联系,你说干什么好呢?”
周顺老汉搔了搔头,说:“雨生会丹青,要不咱们卖字画?”
说完两眼不住的在每个人的脸上扫。高去疾两眼盯着雨生,也不说话;凤英看了看父亲,又扫了一眼高去疾,最后把眼光落在了雨生脸上。
雨生低头不语,放在小桌上的左手的食指,轻轻地敲着桌面,良久,抬起了头,说:“卖字画?字画,这是个曲高和寡的买卖。不为吃穿犯愁的人家,他就想弄张字画来装饰一下居室,锦上添花嘛!连吃饭穿衣都顾不上的人家,谁还要那个字画?当前来说,这部分人家是大多数,他们需要的是雪中送炭。可是真正大家主,要买字画的,我这两下子,又上不了档次。所以这个行业不能维持生活。我觉得,咱们还是搞雪中送炭,先别锦上添花。”
高去疾的眼睛一亮,嘴上泛起了一丝微笑。他觉得这小伙子想事论道非同一般。看问题深入,面对现实。
雨生道:“师哥,我也会点‘岐黄’。有你这受了皇封的祖传膏药,我们开个药铺怎么样?也便于接洽工作。”
高去疾一听很高兴,道:“好哇!你脉诀上怎么样?”
雨生说:“《李频湖十八脉》,我基本上掌握了。原来在一个小镇上曾代人坐过堂。汤头加减也能开出百十个方子来,应付一般的病,该没大问题。”
高去疾一拍大腿说:“太好了!怪不得吴团长叫你来。明天我就去租赁门头,悬壶济世,太好了!这也是当前人民最需要的。好!就这么定了。”
十天之后,桥头靠圩场的地方,新开设了一所《益寿堂》药铺。
黑底金字的匾额高挂门楣之上,门两侧一幅楹联,上联:踏千山涉万水寻方采药,下联:进万户走千家治病救人。铺内一张小桌,上有脉枕,处方笺、笔墨等。再后面一排中药橱柜,柜台上药臼、药碾、戥子一应俱全。
雨生坐堂,凤英司药。
《新四军二支队苏南玉桥联络站》,就这样建立起来了。
高去疾仍是四方赶圩、串乡,当游医。留一部分“高氏膏药”给药房。开始几天求医者寥若晨星,后来逐渐多了起来。这说明雨生的医道日渐被人们认可,再加凤英的服务周到、态度好,更有“高氏膏药”效果神奇,不少人慕名前来相求。
郎中行医,过去有一个说法叫“吃哪一方”。
相传药王孙思邈在“不得时”时,为人看病,看一个死一个。有一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不信邪,用槐米水擦洗了一下身上,黄黄的,装成有病的样子,找他去瞧病。
孙思邈一看大惊,道:“你快回家准备后事吧,中了槐米毒了!”
这个犟小伙子,果然不久就死去了。从此再没人敢找他看病了。
他只得另走他乡做游医。一日,在某镇见一殡葬队伍,前面白幡引路,后面棺柩紧跟,人们嚎嚎啕啕,悲悲切切,缓缓行进。
孙思邈看了一眼棺柩,顺手拉住一人问道:“你们出殡怎么埋活人呢?”
那人怒道:“你这人怎么胡说八道!活人谁肯去埋?”
孙思邈道:“如此,你们停下来!你们分明抬得是一个活人。”
那人道:“你别拿人开玩笑了!人家媳妇难产已死半日了。”
孙思邈道:“不,她没有死,你们开棺一看便知了。”
大家将棺椁打开一看,女人果然活了!身边还有一个婴儿。
主人跑来给孙思邈叩头致谢。
从此孙思邈就在这里坐堂设诊为人看病,看一个,好一个,人们都称他是“神医”——因为他把死人都看活了。
后来有人问他:“你隔着棺椁,怎么知道里面人活了呢?”
孙思邈道:“那夫人的棺材里淌出了鲜血,故而知道她是活人。”
后来皇帝的女儿得了病,久治不愈,请他去看病。
皇上的女儿,不能用手去摸脉,他用“悬丝吊脉法”进行了诊断。三剂药即令痊愈,皇帝龙颜大悦,封他为“药王”。
此说有据无据姑且不论,但医生看病,也如人的一步运气、机遇一样,不是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能腾达的。
卞雨生一开诊,就走上一步好运气。接连看好几个疑难症,名声大震。又加他写得一手好字,更令患者笃信不疑。
患者对医生的信任,这本身就是一种疗效。信任的医生开得药,吃下去效果就好。不信任的医生开同样的药,吃下去,那疗效就平平了。其实人的精神疗法,本来也是一种治病手段。如请神求巫,有时也能好病,就是例子。
闲话休提,《益寿堂》的开诊,在这一带打出了好名声。医务繁忙,接诊率高,除了为民解除病痛外,还有一份较好的收入,既解决了他们几个人的生活经费,还为山上游击队提供了部分药品、药具。吴团长几次捎口信表扬他们。
这日,一位哮喘病人,来到了《益寿堂》。他发着嘶嘶的哮鸣音,出气粗长,胸部凸凹起伏,面唇色红,鼻翼煽动,有高热。
雨生平息至数,按寸、关、尺三部,先平了右手,脉象数洪,又平了一下左手,然后问病人:“口干不?”
答:“口干,光想喝水。”
又问:“小便如何?”
答:“小便短急,有些赤黄,大便干结。”
雨生又看了下舌苔,有些发黄,当即确诊为热喘。取过处方笺,提笔写道:
桑白皮二钱,黄芩五钱,枳壳五钱,研细末,每次用三钱。
然后交待:开水泡半柱香功夫,将药渣用布滤出,服用。一日两次。病人连连点头,拿了方子,到凤英处取药。
凤英又将这三味药,用药碾子碾细包好,递与病人。
此时有一人悄不声地,坐在了病人专用的座位上,问道:“先生,有红花吗?”
雨生一怔,抬眼看此人,四十来岁,田字形脸,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宽鼻大嘴,唇厚齿短,脸色红中透黑,不像是一个病人。他的体格虽不高大,但刚劲灵活。胳膊似乎比常人长一些。
雨生缓缓地回答:“你是要普通红花,还是要藏红花?”
对方回答:“当然要藏红花。”
雨生道:“是为别人抓药吧?”
对方答:“是啊,病人正急等着用呢!”
雨生迟疑了一下,看室内别无他人,道:“哎呀,今天还真不凑巧,这藏红花我们药房里没有了,不过家里有。你用的急,就随我一起去取吧!”
对方说:“好吧!”
雨生对凤英说:“我和这位大哥去取药,你先支应一下。”说完二人走了。
雨生在前,来人在后。来到住处的里弄口,雨生道:“你先在这等一下,我很快就来。”对方点了点头,就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坐了,掏出烟袋,打着火吸起烟来。
雨生进了小院,周顺老汉正在北屋墙下晒太阳,见雨生一人回来,就问:“凤英呢?”
雨生答:“她在收拾药材,一会儿就回来。”
周顺起身进了东厢房。雨生直到北屋。
高去疾正在擦枪,抬头问:“怎么,有情况?”
雨生道:“好像山上来人了。”
高去疾道:“我说呢,在哪里?”
雨生道:“我让他在里弄口等着呢。”
高去疾道:“暗号对吗?”
雨生道:“对。我没敢直接带他进来,你再去看看。”
高去疾说:“好,你去和他周旋,我在一旁看。”
雨生从原路又回到里弄口和来人说话。
此时,高去疾已打开后门,顺着河沿,穿过茂密的芦苇,绕到里弄口的一侧。他仔细地观看来人,似曾相识,便走了过来,问道:“这位先生是买红花的吗?我这里有当归。”
那人一听“当归”二字,立即把烟磕掉,将烟袋装入荷包一缠,别入腰中,说:“山茱萸,王不留行呢?”
高去疾紧走了几步,握住了来人的手,对雨生说:“我们回家了。”
来人跟高去疾去了。雨生仍留在这里观察动向。
来人叫单行飞,是莫邪山新四军总部的交通员。他传达了总部首长的一个指令:尽快查清玉桥日本监狱的军事部署和监狱的内外布局,地形地貌,画出平面图。在十天之内来取。
同时他还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新四军二支队三旅的政委罗光华,在战斗中负伤被俘,就羁押在这个监狱里。同时还有部分新四军伤员也关在这里,要尽快解救我们的战友出狱。最近日寇到处挨打,情况不妙,他们很可能狗急跳墙杀害战俘。我们要抢在鬼子的前头,并摧毁这座监狱,是当前的最大任务。
单行飞走后,高去疾叫回了雨生,对他说:“近来诊所里病人多不多?”
雨生道:“人似乎越来越多。”
高去疾低头沉思了一下,话题一转道:“你注意到河东那座高墙上设了电网的建筑物了吗?那就是日本人的玉桥监狱,关押了我们许多抗日志士。我们要尽快收集一下这方面的信息。比如:里面有多少鬼子?火力的分布,有多少牢室以及里面的布局。我们急需这方面的资料。”
雨生点头应诺。此时天已中午,凤英回来了。还买了些青菜和几条鳝鱼,说是要生暴鳝片。另外还有两根冬笋,粗大鲜嫩,可油焖了吃。雨生和高去疾一齐下手,帮凤英做。
饭做好了,大家把周顺老人让到上座,围了桌子吃起来。今天的菜比较丰富,还专为周顺老人沽了点绍兴老酒。雨生和高去疾有事就不喝了。轮番给老人斟了两次酒,就让老人独酌了。雪白的米饭,几样菜又香飘四溢。
雨生看着油焖的竹笋鲜嫩可口,心想一定好吃,狠劲挟了一筷子送到嘴里,用力一嚼“唔”了一声,低头跑了出去,“哇”地吐了。
大家都愣住了。雨生一边用舌头清理着嘴里的饭菜,一边吐着,一边说:“这笋怎么苦呢?”
凤英将舌头一伸,作了个鬼脸,笑道:“哎吆,我忘了,这冬笋要先煮一下,才能油焖。”
高去疾也挟了一点,放到嘴里仔细一偿,说:“真是的,那春笋我们弄下来,剥了皮就吃,蛮甜脆的。冬笋怎么就苦呢?”
周顺老人笑道:“冬笋要先煮一下才能吃,凤英这孩子忘了。以后就有经验了。”
吃罢饭各人分头行动去了。正是:
《益寿堂》内线连外线,“济世膏”济民又济军。
第70章
三十五、狼狈为奸
再说日本司令官山木的客厅里,留声机里播放着靡靡的轻音乐,几个日本侍女在前,十来个朝鲜女子在后,她们穿了几乎透明的轻纱舞衣,排成阵容,在翩翩起舞,随着音乐轻轻哼着日本民间小调。
面对着轻歌曼舞,山木一边喝着从日本带来的清酒,吃着生鱼片;一边还享受着背后女子的轻柔按摩,脸上却没有一点笑容。
不知怎的,他高兴不起来。他穿了一件深色纺绸上面装饰了菱形方格的和服,赤足坐在木地板上一个精致的坐垫上,对女子们的歌舞也看也不看。若是在正常情况,他一定会对在背后按摩的年轻女子不断的调情,伸手在她的裙下或胸前乱摸。
而那几个女人,却视而不见地仍在认真表演。
她们预感到,今天有点不祥的兆头,不知哪个地方弄不好,山木就会大吼一声,雷霆万钧,说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
她们从与他相处的这一段时间里,也能从他外表的一个轻微活动,比如,双眉一锁,眼睛一瞪,脸色一沉,嘴唇一撇,或是哼一句“北海道拉网小调”,或是长出一口粗气,或是突然敲一下桌面,或是头向靠背上一靠,或是一把将背后的少女揽入怀里……等等,这些不同的动作,推断出他的内心所思、所想:是属于家庭的事,还是他个人的事?是战场上的事,还是市场上的事?是同僚的事,还是与上峰的事?……
可是今天,她们有些摸不准他的脉息。她们一边在用心地表演,轻声细语地吟唱着;一边在察言观色,难挨地等待着他,或是炸雷似地一声怒吼;或是仰天一声大笑;或者摆摆手,叫哪一个到他跟前去,任他玩弄。
但是,今天他却一直低首沉默,面无表情,既不欣喜,也不恼怒,只是阴沉着脸。表情肌在他的脸上,似乎都冷冻住了。
时间一点点地拖下去,她们实在有些撑不住了,过一分钟,就像过一年。她们的精神要崩溃了。正是: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出乎意料,他轻抬手臂,食指微微一挑,轻嘘了一口气:“吆希!”
虽然声音低微,但对这几个青年女子来说,却如雷贯耳。她们立即停了下来,有的刚张开嘴,还没吐出一个字,就噎了回去,有的展体伸臂像被定了格。她们知道,如果做过头一步,就会遭到难以想象的呵斥或凌辱。
他也没看她们一眼,只低头看地,用手指向门外,轻轻地摆了几摆。女子们立刻像解了“定身法”似的,无声地、轻轻地飘了出去。
他的食指又向背后点了点,给他按摩的女子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也要退出去。
山木说了一句日语,那女子慌忙走到留声机前,快速地翻弄着唱片。两只小手既轻快又灵动,像是机器的轮子在旋转。很快她选定了一张唱片,又仔细地看了一下,准确无误,便抽了出来。用一块丝巾细心地擦了一下,放到了留声机的转盘上。同时将留声机用乏了的唱针拔下,换了一根新针。又迅速地上了几把弦,转盘稳稳地转开了,把机头放好,喇叭里便放出了动听的《猿乐》。
这《猿乐》又称《申乐》,说来还是由唐代从中国传到日本的,后来逐步日本化了,成为日本贵族的戏剧。《猿乐》经观阿弥和世阿弥父子增删,已被作为出色的音乐剧出现于历史舞台。后又把大和猿乐作为“能乐”直接的源流。能乐曾是日本武士阶层的式乐。山木每到心神不定时,总想听听《猿乐》。
这时他独自坐在小桌前,盘好双腿,撩了撩坐在身下的和服衣角,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又闭上眼,从嘴里吐出一口气:“嘘——”
他左思右想:飘洋过海,翻山越岭,枪林弹雨,拼搏撕杀,来到中国,谁不想在这个古老文明的国度,捞上点古董、珍宝呢?要说禹江,也不比北平差,仅南宋在这里也待了一百五十多年。宋徽宗赵佶的《皇家画院》,自他被虏后,也被赵构迁到了这里。画院里的供奉、待诏所画得画和书法流入民间不少,其他的文物珍品相应地也不是少数。
金石的出现,应是个好兆头,原打算拉拢住他给他点好处,再给他个“商会会长”为我所用。把禹江地区的经济文化,统统抓到手里,那时我便如鱼得水了!可谁料这个董非做事蹩脚,过分地刺激了他,过早地送他去了西天,叫我好梦难圆。这个董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思前想后,心里不是滋味。一九零零年,八国联军进北京,那可真是大美差!听前辈们讲,皇宫内外到处是宝,就连盛水的大缸都是金的!更别说圆明园里的珍宝了。光烧掉毁掉的那好东西就无其在数。哪一个参战人回国后,不成了富翁?真是可羡哪!
他突然又想起了龟田老同学,前天来信说,他在满洲奉天收到了一部蒲松龄的“手稿”。这也是稀世珍宝啊!怎么我就碰不上这种好运气?
不过这部手稿得来也不容易,龟田杀了人家一家六口,还焚烧了人家的住房。这倒也罢了,岂料当天风太大,火借风势竟将一个村子烧了个精光。这个村子的人们奋起反抗,夜间偷袭了他的军队驻地,用台枪土炮,大刀长矛,杀死了他一百多个士兵。
龟田一怒之下竟屠了这个村子,最后只留下了孤零零的五间房。遍地尸骨无人埋葬,野狗都吃得红了眼。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也有点太惨了。
他想到这,微微笑了一笑,轻轻吐了一口气,道:看来好东西的获得,都要有代价的,都不会轻易到手的。
前次逛了回“鬼市”,翻译官董非几乎丧命——嗯,支那人啊,太难斗了!太桀骜不驯了!“人不畏死焉何以死惧之”,这是个不怕死的民族啊,也是个聪颖睿智的民族,太可怕了!说什么“东亚大地只有大和民族才是最优秀的民族,支那人是蠢猪”我不敢苟同。
中国是地大物博、文化辉煌深远的民族,是我们自古就向往的民族。我们的文化有很多都源于这个民族?那时我们称他们为唐人。自甲午海战后,日本有些人对这个伟大的民族产生了错觉,称之为“支那猪”,我也不敢苟同。唐人依然还是唐人!
其实甲午海战的胜利,大部分人都知道,那只是一个侥幸。论当时的实力,日本人还不是中国人的对手,海上的力量也远远不及。不知怎么阴差阳错,竟打赢了这场海战?真是不可思议。
他又想到在日本有些人,特别是上层决策的某些人,就是个不安分的人,是个善于冒险的人。——进一步说就是战争的狂人!有些太不自量力。
想到这,他轻轻摇了摇头。中国到底是“猪”还是“狮子”,还是有待腾飞的“龙”,现在很难说。
日本在德川幕府时期,也有过与中国相似的锁国政策,是美国的军舰打开了我们的国门。通过《明治维新》学习西方,日本才逐步强大起来。中国一旦惊醒,也必然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
我们自称大日本,中国人还不是叫我们倭奴、倭人。什么是倭?在中国人的字典里,倭就是矮、小、瘦,这里面没有一个大的意思,如今的中国人不是还叫我们“小日本”吗。还说我们的国土是“弹丸之地”?也难怪,我们就是那么四个岛子,就连琉球群岛都曾是中国的。
我们想发展就得扩张,这是国情的需要。早在年,室町幕府的丰臣秀吉,就已经对朝鲜开了刀。可是一向懒散不理朝政的明万历皇帝,不知怎么却力排众议,派出了李如松、麻贵和邢玠等大将,一举将侵朝的日军打得一败涂地。可叹丰臣秀吉在国内遭到了千夫所指,气急而病倒,落了个“出师未捷身先死”。
他又想到自己的家族,不也是由一个普通的町人通过奋斗,才成为带刀的武士吗?他又想到了老祖爷爷,那是个了不起的人!……
那时还是幕府时期,因为“岛原叛乱”,正在残酷地镇压天主教徒。只要与天主教沾边的一律处死。在九州的长崎,他们将耶稣的圣象掷于地上,让人们排成队伍,从耶稣圣像上通过。看哪一个稍有犹豫,便拉出来投入火中烧死。
人群中不断将人拉出投入火内,哭叫声连成一片。大多数都没能逃过,可老祖爷爷则毫不犹豫地踩在圣象上,安然通过。人们都说他有机变。我们的家族就是从那时一步步地改变了地位。
良久,他猛地抬起头来,从牙缝里挤出来了几个字:“无毒不丈夫”。龟田应该就是榜样,一部手稿可杀掉一村人,一方端砚当然也可屠掉一城人。这都应算是“圣战的成果”!那就只有按“东亚只有大和民族是优秀民族,其余的可以统统屠掉”来行事了。
嗯——董非,这小子还有点特高课的品质,他对其姑父能下得了手,说明他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我们就是需要这样的人。实际上在元末明初时我国的“浪人”,也是靠了中国沿海少部分海盗的支持才得手的。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去攻城略地,没有当地人的支援,那就是聋子就是瞎子,是寸步难行的。
好,就找董非。嗯——这小子不太懂中国历史,不珍惜祖国的可贵,只知声色犬马,倒是个可利用的人。
中国这个地方到处是宝啊!资源方面:煤、铁、木材、粮食、有色金属等等等等,应有尽有。这些,自然归天皇所有;但这文物、古董之类,袖珍易藏,便于携带,就应该属于我们——这些参战人员了,不然谁还来这里卖命?他想到这里,端起酒杯又呷了一口,把酒杯往桌上一蹾,高叫:“来人哪!”
一个侍女急忙跑过来,跪在桌前低首连问:“有何吩咐?”
山木道:“把董翻译官给我请来。”
仕女答应一声,急忙退了出去。……
山木、董非频频举杯,气氛热烈。
山木:“我们虽然早在大日本国即相识,但真正深交,还是在来到贵国之后。如今我们可说是朝夕相处了。我很欣赏你,你是个很讲实际的人。你们唐代的大诗人李白曾经说过:‘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生苦短哪!我们应在这有生之年,将该得到的要得到;该享受的要享受。‘莫使金樽空对月’啊!”
董非献媚地:“山木先生对我们华夏文化和哲学思想,了解得如此精到,以后统一了全国,你一定还是最优秀的高层管理大员了。我自愧不如,有先生在,我也懒怠去学那些东西了。我就永远听先生的指派吧。”
山木哈哈一笑,道:“那可不行,你还是要进一步研究的。你们中国的文化博大精深,浩如烟海啊。一个外国人不论怎么学也学不精到的。那些所谓号称‘中国通’的,只不过是会说几句中国话而已,其实连皮毛都没通。别的不说,我也喜欢你们的京剧,如果我喊一声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在我们日本人都会鼓掌叫好;可是让中国的任何一个小孩,也会听出是非常蹩脚的。更不用说中国的其他文化、典籍了。”山木说到这里脸色显得有些凝重。
董非偷眼看了一下山木,没有说话。
山木脸色一变,道:“你们中国的古董,就是大学问。包括你们中国人在内,没有一个能研究的透。在这方面还请你帮我一下的。”
董非精神一振,道:“你是我的长辈,又是我得上峰,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只要我能效劳的,万死不辞。”
山木嘿嘿地一声狞笑,道:“你这个机灵鬼,我今天叫你来,是商量一宗合伙的买卖,你只要能帮我,我也会尽力满足你的心愿的。我知道你还有个欲望未达到。我会帮你的。”
山木两眼在董非的脸上扫了一下。董非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山木将右手翻转,手心向上攥起了拳头,在左手心里一砸,道:“好!你们中国人忒讲义气,讲交情。我和令尊是老同学,咱两个也算世交了吧!今天我就开门见山地和你说吧。”
山木说到这,稍停了一下,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道:“你的姑丈,本来是我最好的合伙人,不料被你搞得突然辞世了,这是我们所没有想到的。据我所知,他还有一宗古董藏在家里。前者你们的搜查也太笨拙了。他的夫人——你的那个姑母,一定会知道去向的,就向她要!”
山木将酒杯向桌面狠劲一放,发出一声脆响,将董非吓了一跳。“嗯,就向她要!”
山木重复了一句,脸色很是严厉,接着又“嘿”地一笑:“董,我知道你,对你那个表妹,啊,很是垂涎吧……我,我告诉你,我只喜欢古董、字画,别的事情我不干预。你可以采取你认为可行的一切手段;我这里,可以给你提供一切方便,嘿嘿!有些事情不能太仁慈了,懂吗?……”
山木两只眼,射出狡黠的光,盯着董非。他像一个贪婪的乞丐,渴望着对方意外的施舍:“你的,明白?……但是……一定要为我办好这古董的事情,不然……呵呵,我也会对你不满意的。”
董非被酒精烧得脸色干黄,长嘴巴里不断地流出口水。山木今天说的,不正是自己盼望已久的吗?他胸中“突突”直跳,脑子反应急速又混乱,但他从山木的眼神里,发现了一种冷峻而带有杀机的光,这光含着一种渴求、绝望、孤注一掷的抉择。
董非的想象力开始活跃。这个董非,本来就是一个头顶长疮,脚底下流脓的坏种!坏主意,一闭眨眼,就是好几个,哪还经得起别人的挑拨、怂恿?
他已想到了,利用山木的帮助,制服了姑妈,逼出了所有古董和字画。又在山木的帮助下,与翠仙明媒正娶地成了婚。他带着翠仙一同去了日本,又如何地美满幸福。他的思想插上了翅膀,向远方飞去,飞去……
山木瞪了他一眼,问他:“你的,明白?”
他虽然根本没听清是什么内容,只是机械地:“哈依,哈依!”但他从山木那犀利的眼光中感到了压力,心中就像压了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
“哈哈哈哈……”山木朗声大笑了。正是:
狼狈为奸,倭寇一心挖国宝,日伪勾结,汉奸阴谋猎娇娘。
第71章
三十六、上了贼船
自从金石先生去世后,金太太整日以泪洗面,身体状况急剧下降。人瘦了,憔悴了,不到五十岁的人,看去倒有六旬多了。精神恍惚,语言迟钝,记忆大不如前了。看到金先生的遗物,便把玩不释。想到与金先生生前,二人相敬如宾的生活片段,更是心如刀绞,难以自拔,眼中扑簌簌落下泪来。但是金先生的遗物举目皆是,金先生的音容笑貌,在她的心目中、脑海里是永远也驱除不掉的。
她不敢举目四望,她无力收拾房间,整日躺在金先生生前躺的一架藤编安乐椅上,闭目养神。说是闭目养神,其实是闭目伤神。一闭上眼,金先生的形象,又浮现在她的眼前。所以,看她似闭目养神,但不久就潸然泪下了。
这种日子夜以继日,日以继夜,何时是个头呢?难怪,失去丈夫的女人,称之为“未亡人”啊!其实她此时的心,恨不得就随亡夫而去,倒比如此活着好受得多。但是翠仙——他们的独生女儿,失去了父亲,再没有母亲,如何受得了?为了女儿,也只能这样痛苦得活着,熬到几时算几时吧!
薛姨妈和薛梅,前两天回家去了。金夫人就常独自躺在安乐椅上消磨时日,可一闭上眼,似乎又感到躺在了金先生身边。金先生总喜欢将右臂伸在她的脖颈底下,而她也只有在他的臂弯里,才能尽快入睡。如今那可靠的身躯,温馨的臂弯,全没了。
她的睡眠一直不好,夜里一入睡,金先生似乎就向他走来;她惶急地去迎接,于是突然醒了,便再也不能入睡。泪水打湿了枕头,显得特别冰冷、粘湿。她便一直坐到天明。天亮了,她又觉得有些睡意了,可是闭上眼,却又睡不着。黑夜,白天,白天,黑夜,就这样浑浑噩噩,无白无黑,无休无止。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翠仙赶快成人,有个好的归宿,她自己便再无牵挂了。
金夫人正自垂泪。
“姑妈!”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她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她睁开昏花的泪眼,一个油头滑面,带着墨镜的年轻人,手提了两大提溜东西,来到她的面前。“姑妈,你又伤心了?要注意身体啊!”
金太太这才认出是侄子董非。按说丈夫出事后,还是他跑前跑后地张罗,要不是他……这孩子说起来也不错,倒也孝顺,每次来看我,手中总提着东西,说话也挺和气的。翠仙能有这么个人也行。只是他干的这一行,被人不齿。又想到那夜金先生说得话,她又有些拿不准了。
再说翠仙对他也是不欢迎,甚至有点厌烦!还不如对那个叫雨生的同学热情。雨生是个忠厚可靠的孩子,就是对他不太了解。也没个正式职业,其实年轻人,只要有能力、肯干,求个职业也不算难……金夫人的脑子里,像闪电一样闪过来,闪过去,想着她的心事,还未来得及应答这个董非。
在董非眼里,这个老太太的神经已木纳了,反应已迟钝了,这时哄她几句,也许能诓出那批文物来,就又叫了一声“姑妈!”
金夫人这才如梦方醒,说:“啊,你来了,坐下吧!”
她朦胧中看见董非手中又提了东西,就说:“你总是破费,又花钱干什么?这里又不是外人家。——翠仙,来给你表哥倒茶!”
自董非进门,翠仙就发现了,可她躲在二楼自己的房间,就是不出来,手里拿了一本《宋词选》,也看也不看的。一听母亲呼唤,她应了一声,随后就听到她的叫声:“李妈——”声音很高,似有意让董非听到。
李妈双手在围裙上擦着,水还滴滴答答地,急急忙忙地来到客厅,从茶壶内倒了一杯茶水,双手捧了,送到董非面前。
董非阴沉着脸没有接,只是示意置于旁边的茶几上。
李妈对这位女主人的侄子、日本人的大翻译官,内心里也不欢迎,只是奉命行事,置于几上,说了声“请用!”便退了出去。
董非假意殷勤:“姑妈,你心情不好,不如到我那里去住几天吧!也宽宽心,一定要保重身体啊!要吃点东西。你看,我给你买来了北方的鸭梨、苹果,南方的香蕉、菠萝;这里还有广州的糕点,上海的糖果。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没有的告诉我,我再去寻觅。姑父已经是……”
他一提“姑父”,金夫人还未结痂的伤口,又被戳得淌血,心头一酸,眼泪又流淌下来,接着便抽抽咽咽地哭了起来。
金夫人一哭,翠仙从二楼,一溜小跑飞了下来。只见她,穿了一件白色纺绸紧身上衣,镶着蓝边;下身一件黑色长裙,镶着白边,细腰,隆胸,修长的身材,青春期女子凸凸凹凹的线条,构成一幅绝美的艺术造形。色调的映衬,更显得她的脸色,白中透润,润中泛红,那么细腻娇艳,光彩照人。人说“若要俏,一身孝”。重孝中的翠仙,更显得成熟、斯文、俏丽、大方,充溢着一种非凡的姿色。
她轻盈地走到金夫人跟前,右臂从背后搂住了母亲的肩头,左手抓住了右臂,轻轻地晃动,口里叫着:“妈,妈,别,别……”而自己的眼里却噙满了泪水。接着又把脸贴到母亲的脸上,嘴唇歙歙地动着。
金夫人叹了一口气,心里似乎松缓了一些,止住了泪。
翠仙转过脸来,向董非投了一眼,那眼光充瞒了谴责。至于董非是怎么认为,就另当别论了。她又去为母亲擦泪,嘴里嘟嘟囔囔地,也不知说得什么?但最后几句倒是听清楚了:“不是告诉你了吗,哭坏了身子怎么办?叫我怎么办?你……”翠仙一边为母亲擦泪,还一边浑身为母亲按摩着。
金夫人慢慢地止住了抽咽,抓住翠仙的手说:“阿仙,别捶了,我不哭了。快陪你表哥说句话吧!”
翠仙说:“我能陪他说什么啊!他是日本人的大翻译官,咱们是……”她没往下说。
这是金家出事后,董非第二次见翠仙。他只觉得眼前一亮,直似见到了瑶池的仙女,月宫的嫦娥一般,瞠目结舌,好长时间未说出话来。
不管好听难听,翠仙总算是和自己说话了。他赶忙插话说:“表妹,我做再大的官,再有势力,姑妈还是姑妈,表妹总还是表妹呀!”
翠仙白了他一眼,心想他还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呢,于是说:“吆,那谁晓得?真如你说,那汉奸、特务还敢来抄我们的家吗?”
董非故作镇静地道:“没那事!我找他们问过,谁也不知这事;说不定是土匪、新四军干的咯。”
翠仙冷笑一声,回身偎依在母亲的怀里。
董非喜欢看翠仙忧愁颦眉的样子。他觉得这样有些像苏州姑娘林黛玉。
人大都是喜欢笑的美,“回眸一笑百媚生”嘛,关键在这“一笑”里。可在董非的眼里,翠仙忧伤的娇态,更比她欢笑时好看。也许是跟日本鬼子在一起的时间长了,看惯了残忍,看顺了凌辱,好像恶狼看到了羊羔的那种悲哀、胆怯一样,心理上产生了扭曲的审美观。他看着翠仙微锁着眉头,依偎在母亲身边,似撒娇,又似护理的样子,美极了!恨不得搂在怀中吻几口。
董非动开了心思。他也凑过来:“姑妈,去我那里住几日吧!脱离开这个环境,也许会好一些。你看,这里有姑父时还好,现在太不安全了,前几天……”他说的是文物被劫之事,立刻又转了话题,“你又没有别人,表妹还年轻,有一些事就得我去办了,是不?我是你的侄儿。侄儿,侄儿嘛,这侄和儿子,还有多大的区别?以后你就把我当成儿子,我能养你老,给你送终。”说着不知怎的,眼里似乎还真地挤出了泪水,摘下眼镜用手去擦。
他凑了过来,翠仙却退到旁边一个小凳上坐了,冷眼看着董非的表演。她看母亲情绪倒还稳定,又起身上了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了。
但她总觉得这个表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可他毕竟是母亲的侄子啊!自己也不好对他太过分了,反正给他个不冷不热,叫他近不得,沾不上为目的。于是又躺在床上,拿起《宋词选》,无目的地翻了起来。
眼在书上,思绪却是乱飞:她想起了卞雨生。他在干什么呢?自那次送来收据,走了之后,再无音信。她知道,他很忙。前一段民众在日军司令部门前示威时,有人见过他。这个雨生,别人有事求他,他会尽力帮忙,将事情处理的善始善终之后,便悄然离去。从他的生活,可看出他的家庭之困难。但他却从不向别人要求和索取,似乎是只向人付出,不与人求报的一位古代游侠、剑客:机智、善谋、仁义、勇敢,居困境而不自卑,视财物如草芥;荣辱不惊,遇事不慌,境界比我辈高出一筹。
那次学潮中,要不是他拼死相救,我和薛梅不死也要重伤。他,他像一只“高鸣常向月,善舞不迎人”的仙鹤,像百花园里常青不凋的翠竹。他与抗日组织有关联,那些文物的收据,不就是“新四军”的关防吗?“新四军”就是抗日的队伍。大敌当前,国难当头,有志男儿,有血性的青年,拿起枪来抗日,这是最受人敬重的了!他多次向自己说:做人要做抗日的人,不抗日就没有希望;做事要做对民族有利的事。
这位表哥却是地道的汉奸,是秦桧式的人物!亲戚里怎么出了这么个败类?他的父亲名声,也不好听。……这个时候,她太想念雨生了。
雨生啊,你在哪里?“别岸风烟,孤舟灯火,今夕知何处?不如江月,照伊清夜同去。”她读着宋?张孝祥的《念奴娇》,不觉吟出了声。接着往下看,是温庭均的《南歌子》:“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嫁与,作鸳鸯。”读到这里她的心跳加快了,脸也有些热。她又翻到欧阳修的《玉楼春》:“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读到这里,好像又触动了自己的心思,便找来纸和笔,抄下了这半阕,夹在了这一页。她又想:欧阳修这位当时号称文坛执牛耳者。看去道貌岸然,却能写出这样有感情,有思想,如此细微地体谅女子之心思的词来,也难得了。虽然有人对他有些微词,散布些绯闻,也许是政见不同的原因。不知那位“卞大侠”也能体察到否?想到这,她将书往床上一放,但手还捏着。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两眼望着天花板出神。她突然觉得手中的书,自动向外抽,急忙握紧手想攥住,已是来不及了。
“看什么书啊,我的好表妹?”这位讨厌的表哥,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她的床头,将《宋词选》抢在了手中。“嗬,在这里潜心研究‘宋词’啊!”
翠仙像触了电一样,一下坐了起来,一把又将书夺了回来,说:“你,像个……倒吓了我一大跳!”有些话不好说出来,憋了回去。
“哈哈,你也太胆小了。”董非又一本正经地说,“表妹,我想接姑妈去我那里住几天,你看行不行?”翠仙冲口说:“不行,我们哪也不去!”但她立刻觉得这话,有点太冲动,便又转了一下口气,“那你得看我妈,愿不愿去?……”
“表妹,我是她老人家的侄儿啊!看她整日伤心的样子,我实在怕她整出病来!”董非确像是设身处地地为姑妈着想,“到我那里去,换个地方也许会好一些。你也去,家里有李妈也可以了。刚才我和姑妈商量,她同意去了!”这次他说得很诚恳,年轻的翠仙怎能测透他的居心?
她沉吟了良久,莫非他的天良发现了?他毕竟是母亲的侄子啊!……
她在这里思忖;董非也在观察。从她面目表情的变化,他看出了她已被他打动,心中暗喜!他知道:她母女不离开这个家,就如虎踞深山,不好对付。只要把她俩骗出这个家,就等于调虎离山,任意摆布了。这是他自和山木商定之后,一直在筹谋的方案。只要她两个调离出去,我就是把她这个家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那批文物。
董非看翠仙心里有些活动,就紧跟上说:“我知道表妹最疼姑妈了,让她出去散散心吧!我那里还有好多你没见过的好东西呢,都是东洋货。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好不?”
一提起东洋货,翠仙又来了气,撇了一下嘴,说:“我最近听说,汪精卫偕夫人陈璧君,来祭祀岳王了,有这回事吗?”
董非两眼盯着翠仙,张着长嘴巴连说:“有哇,就在前几天。还是我陪他们去得呢。”
翠仙又抿嘴一笑,道:“听说有两个青年人,向他夫妇献了两束花,可有此事?”
董非一听高兴得几乎跳起来,说:“对,对对!人民对汪主席还是很敬重嘛。”
翠仙嘴角一挑,差点笑出声来,道:“听说那两束花的缎带上,各有一行字,是吗?”
“对,对对,当然要有字了!都是赞美的话语。”董非大感兴趣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翠仙。他想这个翠仙从来没有和我正眼说过话,今天倒与我说开闲话了,一定侧耳细听。他有点受宠若惊了。
翠仙带着一种轻蔑的笑,缓慢地道:“不知那两行字写的是什么?”
“哪?——”董非对这两行字,既没有看到,也没有听说。他根本就不知道,却在这里装当事人。他抓着自己的头发,转了一圈,嘴里“呜呜噜噜”地,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翠仙半闭着眼睛斜视着他,那轻蔑的目光,就从那眯缝的眼皮下飘了过去,落在董非那尴尬的丑脸上。
她轻轻地将手中的书,放在枕头上,慢启朱唇,道:“我听说是——”
“啊!你知道?快说来!我——我真没看……”他自我解嘲地。
翠仙道:“我也只是听说,也并不理解那两行字的意思。据说一束的缎带上是:‘言贝人父’;另一束的缎带上是:‘忍戎乍多’。我听了后,百思不得其解。表哥一定能理解了。”
董非听了,以手拍额,如醍醐灌顶:“噢,噢,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是,是这两行字!汪主席还给我看了呢,好哇,写得太好了,太好了!……汪主席还表扬献花的人了呢。”
翠仙强忍住笑,道:“怎么,你觉得这两行字很好?”
“当然很好,太符合实际了!我太羡慕了。”董非脱口而出。
翠仙“哧”的一声笑了出来,忙用手又捂住,道:“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来这两行字给你,你也是欣然接受的了?”
董非忙道:“那是颂扬汪主席的,我,我,我不配,不敢当,不敢当……”
翠仙以手掩口,道:“你,你,也是当之无愧啊!……”
说到这,翠仙一捧腹,翻身躺在了床上,拿过那本《宋词选》盖在了脸上,再也忍不住笑了……
董非看着有些不知所以:他做了那么多谄媚、献殷勤的事,说过那么多讨好的话,从没引发出她一丝笑容来。这次她是为何发笑呢?笑的如此开心。左思右想,不得要领。看她那忍俊不禁的样子,一时还收不住笑。咳,管她呢,千金还难买笑呢,由她笑吧!
翠仙到底为何发笑?原来,汪精卫和陈璧君参拜岳王墓时,确实收到两个青年人送的两束花,缎带上确也写的就是这两行字。
汪精卫一时不知是何意思?但夫人陈璧君却是个拆字迷。她回去后,就知道这两句话是:认贼作爹。(繁体字的‘认’字是,左边一个‘言’字,右边一个‘忍’字)。
陈璧君要汪精卫密捕献花人。汪精卫则说:罢了,别叫那一堆不臭的干屎,再弄出臭味来。就此压下这个事。
事情虽然压下了,但在民众中,却广为流传开来。一是赞扬了这两个青年人的机智、勇敢,替全国人民痛斥了汉奸卖国贼;二是揭露了汉奸汪精卫做贼心虚,没有胆量面对天日,面对现实。翠仙就是抓住了这个小故事,将董非冷嘲热讽地奚落了一通,自然心中也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董非很兴奋,因为翠仙与他谈的“很热烈”,前所未有。
他话题一转,道:“表妹,暂不说汪主席的事了。你让姑妈去我那里不?”
翠仙脸色一板,道:“我去问妈。”说着跳下床向楼下走去。董非也跟了下来。
金夫人又在垂泪。翠仙轻轻叫了一声“妈!”
金夫人抹了一把泪,说:“阿仙,你表哥非叫去他那里待几天,你看行吗?”
翠仙一听,母亲也是想出去散散心,就说:“妈,你想去吗?
金夫人长出了一口气,道:“你表哥也是一番好意,要不——去待两天就回来?”
翠仙蹙了一下眉,环视了一下室内,道:“那家里——怎么办?”
“哎,一两天就回来了。由李妈照看一下……其实也没有什么贵重东西了。”
“贵重东西”这四个字,说得很轻,也只有翠仙能听得明白。
母亲要去,翠仙也不好太执拗,只得顺从。
董非一看得手,急忙去街上领来两辆人力车。
翠仙和母亲梳理了一下,拿了几件随身用的衣物,又叫来李妈嘱咐了几句。
李妈似大有难色,又不好阻挡,只说:“夫人要早点回来咯!”眼圈倒红了。
人,世间的人。从外表看,大同小异,但最大的区别在心,有好心人和居心叵测人之分。亦即常说的善人和恶人。可惜,心被多种包装层层覆盖着,就是剖出来,也令人难分哪个心好,哪个心“叵测”。我国周代一个叫李聃的哲人说:“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可事实上,善人往往成为不善人之资,变为他的猎物。好心人,算计别人的心思少;怀“叵测”心的人,则时刻在算计别人。所以有句箴言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可世人真正做到这两句也很难。何况恶人做坏事,总是打着做好事的幌子。这就更增加了人们的处世之艰。
金家母女,善良无辜的母女。就是因为遇上了个不知廉耻,见利忘义,披着人皮却怀着狼子野心的恶人董非,致使好端端的一个幸福美满之家,灰飞烟灭了。
她母女现在坐上了董非的车,就是上了贼船!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哪!又有谁知道,她母女俩一去就再也没复返呢!
一路上董非十分殷勤,两辆人力车让她母女坐了,他却徒步跟着车跑。一会到金夫人车前问长问短,大声斥责车夫要走好,有几处路途坎坷,他亲自为金夫人扶辕护行,倒叫金夫人好不感动。
他在翠仙车旁,更是溜须拍马极尽谄媚之能事。
翠仙此时也只得应付几句,不好再冷嘲热讽了。但内心里总觉得如坠入五里烟云,有一种不祥之感。
穿街过巷,曲曲折折,好不容易才到了董非的住处。
这是一个标准的南方四合院,青瓦白墙,“三房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大门两侧各有一间南屋,住着一个小队的“皇协军”做警卫。东西厢房,住着杂役和警卫队长。北屋一明两暗,自然是他自己住。原来他住在东间,现在已腾出,让她母女居住,自己搬到西间。
居室倒也方便合适,里面的陈设应有尽有,有好多是叫不上名来的东洋货。
翠仙只是视而不见,倒叫董非有些尴尬。就连床上被子的花色、样式,也不同寻常,似乎也是日式的。
翠仙只是照顾母亲的起居,别的一概不闻不问了。
东侧住杂役的房内又是伙房,这里的上下人等,看来都在这里吃饭。
可是到吃饭时,却是饭店的小二,提来一个大大的食盒。董非说这是“楼外楼”的厨师做的,味道好。四菜一汤做的却也十分精致。
董非又叫自己的厨师做了两个菜,陪着她母女一同吃饭。就这样金夫人母女算是住下了。正是:
不识善恶铸成千古恨,难辨真假误上淫贼船。
(未完待续)
淄青作协青春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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