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蚂蚁

刘恒天知地知


什么叫做白癜风 http://news.39.net/bjzkhbzy/171129/5885336.html
作者简介:刘恒,原名刘冠军,无党派人士,国家一级作家。曾出版《伏羲伏羲》《黑的雪》《秋菊打官司》《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等作品,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首届北京市文学艺术奖、首届老舍文学奖、第十八届“金鹰奖”最佳编剧奖等奖项。

正能量:尼姑合唱团唱出最美的声音

天知地知

去年清明节,我一个人回乡下扫墓。父亲脱不开身,就用废纸剪了一大堆纸钱儿,让我带上。妻子觉得可笑,把纸钱儿从书包里掏出来,换了苹果、香蕉和橘子。当然不是祭品,是给我带着路上吃的。我说何必呢,你不跟着去倒也罢了。我吃了一个苹果三只香蕉,把纸钱儿塞回去,拿着半个剥好的橘子就上路了。世上有许多让人喜欢的事情,逛公园、听音乐、打麻将、吃冰激凌,但扫墓不算,给谁扫墓都不算。开往山区的长途汽车乌烟瘴气,吱吱嘎嘎,塞了可能有一百人。它在盘山公路上晃来晃去,给人一种顽强地迫不及待地奔向地狱的感觉。我的祖先在坟墓里向我招手。扫墓变成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了。这时候有人叫我的小名。多年不听了,猛一听倍感庸俗,让人不好意思答应。也许是叫另外一个人吧,正这么想着,叫我的人已经咋咋呼呼地挤到跟前。全车厢的人都在看我们,也许都在看我。小名已经够难听了,他又叫我作家!他对我蜷在这里表示惊奇,大声追问为什么不让轿车送我,仿佛我真有这个资格,只是太艰苦朴素了似的。他那么真诚,我就不认为他的话是多么了不起的侮辱了。这是一位远房表兄。我们在血缘上有一些久远的瓜葛。总之,葡萄架上结满了葡萄,我是其中一颗,他是另外一颗。我压低了声音向他问候,他却加大了嗓门儿,提起我的作品来了。

“那些搞破鞋的事儿是你瞎编的吧?"

我一下子乱了方寸。我们都没有座位,像两根胡萝卜一样挤在一起,四周一股家禽的味道,车轮颠了几下,又漾出山羊的味道来了。我不打算往他嘴里吐唾沫,但我必须阻止他的卖弄。扒裤子可以,光屁股不行!我也抬高了嗓音,像粗人一样嘎嘎笑着,问他张三好吗,李四好吗,王五好吗?我不想让他喘气。他说张三发了大财,李四没发财,王五发了笔小财,可是老婆跟人跑了。表兄喘气均匀,顺利绕了回来,用殷切的目光看着我。

“那个破鞋!你真该写写她!"

我是堵不上他的嘴了。一个很馋或很饿的人盯上了一块肉,谁也别指望阻止他。随他去吧。我顺便问到了一个人,懒洋洋地等着他说点什么,却听不到声音了。我又问,来昆好吗?表兄眯着眼,下巴越拉越长,二百五一样瞪着我。“哪个来昆?"

“李来昆。”

“哪个李来昆?"

“槐树堡的,黑脸儿,凸眼睛!"

“说的谁呀?我也是黑脸儿。”

“吹口琴的,想想!"

“噢!”他拍了一下脑门,“是大昆吧?"

“对,是他。”

“是牵着公驴满世界找母马的大昆吧?"

“就是他。”

“啪!”他又拍一下脑门,“我比他白多了!"

“他好么?"

“好,好个屁!"

“怎么了?"

“他死啦!"

“嗯?"

“死了好几年了,你真的不知道?"

我们都瞪着对方,确信没人开玩笑。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渐渐眉飞色舞,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除了亲人,我们对别人的死不大在意。哪个领导挨了下属一个嘴巴,哪位熟人被按在别人家的双人床上,似乎更能勾起大家的兴趣。但是,一个人毕竟实实在在地死掉了。大昆不在了。也许不必做出很在意的样子,人么,生下来就是为了死的。可是做出很不在意的样子,我做不到。他死了好几年了。这几年我干什么去了?如果不是顺便问到,我会想起他吗?我很可能会彻底忘掉这个人。

表兄己经不知不觉地绕回了老地方。

“你跟我说实话,搞过几个吧?"

他扒掉了我的裤子。汽车在颠簸,载着赤条条的我奔向地狱,奔向祖先沉睡的地方。我一路风尘,不是想投入祖先的怀抱,也不是为了向祖先表示歉意。没什么大事,只想给他们送点儿零花钱,我背着满满的一书包呢!这与金钱当道的现实多么和谐,简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的事情太多了。汽车五次绕过悬崖险路,却一次也没有掉下去。车里有山羊味儿,有山羊叫唤,却没有山羊,下坡的时候,它终于从车篷顶上掉了下来。我的嘴对着表兄的鼻子,他说那些不着四六的鬼话的时候,我一直盯着那根鼻子,却并没有把它咬下来。还有,最后一件:李来昆曾经是一位公认的死不了的人,死不了的人死掉了。谁能给我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李来昆属虎,比我大四岁。年夏天一个日子,他的双亲去玉米地里锄草,母亲说累了,父亲说再锄一垄,母亲说歇歇吧,父亲说再锄一垄!父亲锄得正欢,母亲却哎哟一声躺下了。然后,李来昆就从容地爬了出来。他躺在田垄里,沾满了泥土和草叶子,哭声像一只找不着家的老鸽。父亲把他塞进干粮袋儿,拎着挎着回了槐树堡,几只狗围上来,父亲就把干粮袋儿顶在头上了。路上跟人借火,烟叶太湿,费了两根火柴也点不着。父亲躲到树后头,用两条腿夹住李来昆。好不容易点着了,转过身来,发现几只狗在街里狂奔,裤档里的干粮袋儿却不见了。父亲大声问,我儿子呢?没有人能够回答他。只有一个站在墙头上的女人嘻嘻笑着,说快看狗嘴里叼的啥。父亲噢一声扔了烟袋追上去,乡亲们也跟着追上去.槐树堡顿时鸡飞狗跳,陷入一片少见的混乱之中。一只狗穿过牲口棚,不小心把干粮袋掉在马槽里。另一只狗叼起来接着跑,接连飞跃了羊圈和猪圈,见麦场上有人,一着急蹿上了粮食垛,又从粮食垛上了房顶。人们蹬梯子爬墙,追上房顶,那只疯狗竟然凌空跳了下去。李来昆在空中像老鸽一样哭着,露出鲜嫩的小脑袋,像一只刚刚剥了皮的粉色的兔子。他和狗掉在一大堆麦秸中不见了。

那个年代,男人和女人都很辛苦,也格外勤劳,把孩子生在地头,生在碾道旁,生在砍柴的路上,不是什么新鲜事。比较奇怪的是一群狗叼着一个刚刚生下来的孩子,房上房下地乱跳,一群人翻跟头打把式,却怎么也追不上它们。场面无法想象,接下来的情景更让人难以忘怀。人们翻遍了小山一样的麦枯,就差一根一根数了,却只找到了一条空荡荡的千粮口袋。父亲味陶大哭,像个老娘们儿。他己经有五个女儿,他唯一的儿子让狗叼走了。他说我不想活了老子不想活了!好心的人们拿着镐头,在麦秸堆四周寻找可疑的洞穴,不时象征性地刨几下,吓得老鼠们四处乱窜。妇女们围上来拍打父亲的肩膀和后背,说儿子丢了嫂子还在,好好干,不出一年又该你笑了。实际上,五分钟以后父亲就笑了,一个乡亲听到鸡窝里有老鹤叫唤,纳闷它是怎么飞进去的,伸手一掏便掏出来一块沾满了鸡屎的嫩肉。他不知道院子外面发生的事情,以为自己遇见鬼了,撒腿往街里跑,大叫不好啦快来人呐!

李来昆不承认老鸽的事。一有乌鸦飞过就急着辩解,说你们听你们听,怎么可能呢?我们也认为不可能。但是李来昆承认腿上、屁股上、后背上以及肩膀上的疤痢是狗咬的,脑袋除外。他头顶上有一些细碎的白斑,很像狗的牙印儿。

他说这是躺在鸡窝里让母鸡给啄的,跟狗没关系。不管跟哪个畜牲有没有关系,我们一群人光着屁股站在小河边的时候,只有他是伤痕累累的东西,别的家伙都显得过于光滑了。他整个人就是一条大疤痢,横在水面上,像一条翻着肚皮的鱼。你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幸运的人,一个逢凶化吉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

狗嘴余生之后,他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危险,顺利活到九岁。不幸的是父亲馋上了白酒,母亲又生了三个弟弟,自然而然地需要一个出气筒。他既然有那么多疤痢,再添几个也不要紧,酒瓶子、撰面杖、锅铲等等便不时落在身上。所以,给他造疤痢的不光是畜牲。他说这个是狗咬的,那个是狗咬的,就比较可疑了。但是他该不该揍呢?槐树堡的乡亲说该揍。我们清水铺的乡亲也说该揍。他几乎干遍了男孩子能干的调皮事,小到往别人头上放毛毛虫,大到往邻居家的腌菜缸里拉屎,拉完了还搅和,让人看不出来。山谷里经常响起父亲的骂声,瞎了眼的狗哇,你不嚼了他,给老子留着干啥呀?一边骂一边追,手里有什么扔什么。有一回扔出个蒜臼子,没打着李来昆,倒把街边一头毛驴给砸蒙了。九岁那年夏天,槐树堡发了泥石流,死了几户人,剩下的逃到清水铺避难。有亲戚的投奔亲戚,没亲戚的住在小学校和供销社。李来昆一家找不着地方,又不太受欢迎,就住在操场北头的土戏台上了。操场一片汪洋,足有一腿深,戏台子像个孤岛,正在风雨中沉没。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李来昆。他蹲在水边看雨,像一只呆鹅,黑黑的脸,凸凸的眼睛,一脸傻相。外祖母指着他叮嘱我,别跟他玩儿,千万别跟他玩儿!我问怎么了?她说他是个烂眼子货呀,小心他往你头上拉屎!李来昆拉屎不挑地方是很有名的,不过跟后面的事情比起来简直算不上什么了。

那天早晨雨没有停,远远的听见有人破口大骂,瞎了眼的狗哇,你不嚼了他,给老子留着千啥呀!我溜出去看热闹,发现李来昆正在操场上划船,父亲在后面追他,教室的窗口和门口聚满了哈哈大笑的人。水淹到腰眼儿,可能也喝多了酒,父亲怎么也追不上他。眼看要追上了,儿子举着答帚一吓唬,手又缩了回去。李来昆缓慢地划过操场,兜了半个圈子,突然拐入街中的小河。他父亲跌倒在校门口,可能踩着树坑了,脑袋半天才浮出来。李来昆停了一会儿,见父亲呛得晕头转向也没忘了骂人,就放心地沿着满街的雨水顺流而下了。那是小学校的门板,漆着白字,我和另外七八个孩子纷纷爬上去。路上翻了一次。在拐弯的地方又翻了一次。翻了几次之后,船上只剩下李来昆、我和另外一个人。他用鼓眼睛瞪着我,让我很不舒服。他说你知道你娘为啥把你生出来?我说不知道。他又问另一个孩子,你娘把你生出来凭的是哪一条?那孩子也不知道。他说让我告诉你吧!我们的小船刚好漂过工作队的后窗户,里面有吹口琴的声音,呜呜的。那些话听起来很神秘,也很单纯。

“你爹往你娘屁眼儿里撒了一泡尿。”

他说完船就翻了。我爬起来回家去,把他的话向外祖母复述了一遍。外祖父在一边听着,抬手给了我一个大嘴巴。我五岁,李来昆九岁。他的启示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不过事情还没有完。李来昆偷了工作队的口琴。人家打着手电查了半个村子,最后查到了小学校,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李来昆从被窝里揪了出来。他说我没偷,啥叫口琴,我没见过口琴,口琴啥样儿,没偷就是没偷!雨越下越大,工作队像一群落汤鸡,不知如何是好。父亲己经看明白怎么回事,大叫你偷没偷?李来昆一愣,胳膊和腿立即被揪住了。工作队连忙劝阻,越劝父亲越来劲,脑袋一热,就把儿子横着从戏台上扔到水里去了。瞎了眼的狗哇!工作队不明白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们等着李来昆从水里爬出来。但是他再也没有从大家希望的地方爬出来,扑通一声巨响过后他就不知去向了。人们在水里摸他,在街里找他,在山坡上亲切地呼唤他,都没有用。不知何处传来口琴的呜鸣声,再一听又不见了,过一会儿又呜呜地响起来。那一夜清水铺的人都没有睡好,雨下得太大了。后悔的父亲带着哭腔儿叫到天亮,来昆,回呀,来昆,回呀!给死人招魂一样。外祖父说回个屁,让大水冲走了小狗日的才好哩!天亮不久,从西边传来隆隆的声音,房子和炕都跟着动,接着锣声就响了。乡亲们撤到后山,站在雨里往远处看。原先淌着洪水的地方现在淌着泥石流,许多房子那么大的石头在泥槽里往下漂,漂得很慢。又听到了口琴呜呜哑哑的声音。李来昆的父亲在人群里找他的儿子,喝得红头涨脸,说见我儿子没有,见到来昆了没有?泥槽越来越宽,村外那棵老槐树笔直地竖在泥里,慢吞吞地划着弧线,一点儿一点儿漂过来了。李来昆的父亲醉了,淌着眼泪,说来昆调皮是调皮,可从来不偷东西!他朝工作队的人大声叫唤,我们李家人祖祖辈辈没拿过别人家的东西!正在纠缠,李来昆的母亲尖叫了一声,孩子他爹!他在树上!天呐!

他确实在树上。他不仅在树上,他还吹着口琴。不知道是着了魔,还是吓傻了,他像骑驴一样骑着一根树权,一点儿也不把正在发生的事情放在眼里。这样子使村里人受惊却激怒了他的父亲。他父亲怪叫着奔向泥槽,我们都以为他痛不欲生要拼死把儿子救出来,想不到他一下接一下地朝那棵老树甩起了泥巴。他气晕了。

“狗日的!真是你拿啦!你妥妥死去!把口琴扔过来!给老子扔过来!"李来昆放下口琴,没有扔过来,而是学着父亲的样子朝岸上甩起了泥巴。父亲甩了十几下,连儿子的毛儿也没有沾着,儿子只甩了一下就糊住了父亲的脑门儿。

由此,李来昆一举成名。

清水铺的老槐树流到五岭峪的村口不流了,站住了,从此茁壮成长,成了人家的标志。五岭峪离清水铺三十里,李来昆从树上爬下来慢慢往回走。走进小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两个搭伴上厕所的女老师用手电筒照着他,不知道这个满脸满身泥巴的人是谁。他吹了一声口琴,露着白牙笑着,两位女老师就相继跌坐在操场的湿地上了。没有人相信他还活着。因为没有人相信那棵树会成精,竟然一直竖着不倒。父亲惊得说不出话来,连打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工作队出于同样的原因,不仅把口琴送给他,还教他吹出了动听的曲子。《我们走在大路上》、《我们年轻人有颖火热的心》,等等。人们向奇迹屈服了。在李来昆坏得流脓的身上突然开出了鲜花,让别的孩子又羡慕又嫉妒。我们不明白这些奇迹是怎么回事。清水铺派人到五岭峪交涉老槐树的所有权,没有成功。派去的人说谈不拢就砍树,人家说砍树不行,有本事把树移回去。人们渐渐地不提这棵五个人也抱不过来的老槐树了。人们提的是另外一件事。一个正在被泥石流卷走的孩子,隔着七八丈远朝他父亲甩泥巴,一下子击中脑门,让老东西半天没有爬起来!这是怎么搞的?这孩子是什么东西?他是什么做的?他是怎么想的?他是人吗?这件往事勾起了乡亲们长久的兴趣,什么时候提起来都津津有味儿,却永远也找不到答案。那个坏小子是不可思议的人。

他击中父亲之后就吹着口琴远去了。

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

李来昆十岁上学,十四岁就辍学了。其间死了母亲,是脑瘤,一种很高级的病。还死了一个姐姐,重感冒。先发了几天热,刚要治就抽风了,死得很不高级。后来一个弟弟也发热,赶快治,拼命治,却落了大脑炎后遗症,下场似乎比死还要差些。家里又添了一个白痴。整天醉砚酸的老白痴更贪酒了。那时候父亲给生产队放马,经常醉倒在山里,闹得不是自己下落不明,就是马下落不明。李来昆不止一次进山找他,看见他倒在自己的呕吐物中,满脑袋都是蚂蚁。一个儿子面对这种情景能有多少选择呢?李来昆叉开腿,往父亲脸上撒尿。尿毕竟是有限的,所以那张肮脏的脸从来没有千净过。这种情景让外村一个羊信碰上了。

“干啥呢?"

“尿他。”

“尿你爹?"

“尿的就是他。”

“找死!"

“他找死!有尿么?"

“有。干啥?"

“帮我尿他!"

蚂蚁们一哄而散。那一回洗得比较千净。后来李来昆就厌倦了。对一个酒鬼来说,几泡尿顶不了什么事。既不能开导他,更不能解救他。尿无非是尿罢了。李来昆不再读书,顶替父亲进山放马,从此老白痴就不是醉倒在山里而是频频醉倒在村街里了。

李来昆不喜欢学校,却喜欢识字。他在这方面很有天斌,能够随意阅读手边的每一页带字的纸张,包括密密麻麻的报纸。他放马时背着带双禅儿的布口袋,里面装着干粮和换钱用的东西,季鸟壳、蛇皮、山桃、棒子,还有一个包着旧手帕的口琴和一本包着粉色点心纸的字典。字典很旧,用橡皮膏粘着。他说是语文老师送的,别人和家里人觉得更像偷的,但是也没有证据。不管怎么说,他坐在山坡上一边吹口琴一边查字典,似乎是与过去很不一样的一个人了。

我们很少见到他,他偶尔到清水铺来,在山边的小河里给马洗澡,也给自己洗澡。这成了我们小小的节日。我们乐意光着屁股跟他泡在同一条河里.因为他是名人,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吸引我们的除了一身疤痢,还有他的早熟。他把阴毛撸成很逼真的八字胡的样子,摇着器官给大家训话,先模仿柜子的司令官,一眨眼又换成另一部电影中的老政委了。他说尸体的尸下面加一个上吊的吊,是什么字?我们不认识这个字。他说请打开字典第九十二页,我给你们配插图。

“在尸体上吊着,懂了么?"

他挺着小肚子的怪相把大家乐坏了。不管他认识多少字,不管他口琴吹得多么好听,他还是过去那个拉屎不挑地方的人。用外祖母的说法,是一个坏人。我们可不这么看。我们都盼着他拈着八字胡出现在山边小河的岸上。他太有趣了。我们要像他那般有料就好了。但是,我们命里注定是一些无趣的人。年秋天,李来昆参加了民工队,去筷子岭修公路。不计工分,结现钱.每天一块两毛五。可以打三斤散装白酒。父亲让李来昆谎报年龄,又反复叮嘱他,一块二是我的,五分钢蹦儿是你的,少一分我要你的命。父亲整天醉得不省人事,在钱上可一点儿不含糊。李来昆不动声色地答应了。他告诉姐姐们,一块二给家里,五分的零头儿赏给老白痴喝酒,说完就背着一把口琴、一本字典、一个圆珠笔芯和一双大姐给缝的布袜子上路了。

他平生第一次出远门。他自称十七岁,身高却不足一米六,体重只有九十斤。他在工地上像一只猴子,在工棚里像一只鸟。起初有人想欺负他,结果吃饭在饭盒里吃出异味儿,一钻被窝发现脊梁底下有水。当然不是水,那是英雄的李来昆故技重演了。不久大家便知道,他就是那个在泥石流中漂了三十多里地并且击中他父亲的怪物。有善良的民工对他说,幸亏是一块泥巴,换一块石头就麻烦了。他说不知道能打上,要不换一块石头多好,哪怕换一块木头呢,不麻烦,一点儿也不麻烦!

“打上他就别想喝了。”

他一边说一边真的捡起一块石头。他的凸眼睛使劲瞪着,浑身的大疤痢让人胆战心惊。那些打算拿他当猴耍的人睡不着觉了,他们怕睡着了让他把脑袋切下来。这种混小子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

民工队的领导喜欢听他吹口琴,很器重他,不让他推石渣夯地基而让他看仓库了。别人看仓库老丢东西,他一来仓库里东西越来越多,直到别的民工队找来,人们才知道这小子本事有多大。钢钎、安全帽、铁丝、油毡等等就不用提了,比较奇怪的是三辆手推车和一台三十五马力的柴油发动机,外带两桶柴油,每桶三十公斤。他是怎么从人家眼皮子底下弄来的呢?没有任何一个人不感到奇怪。他起初不肯说,后来就笑了。他说别晚上去,得白天去,趁人多的时候去,好让他们帮着往车上抬,关键是别当回事,就跟擞自己家的东西一样。“抬完了,他们还帮我往车上捆呢!"

领导们更器重他了。不仅让他看仓库,让他在仓库里吹口琴、翻字典,还让他出板报、敲钟,让他在喇叭里念广播稿。他在广播站的抽屉里翻出了一本大跃进诗歌选,对着字典翻了三天,就在喇叭里念起自己写的诗来了。

革命民工志气高,

开山修路上山腰。

白天黑夜拼命干,

一颗红心冲云霄。

考虑到他一个月之前还在山上放马,他的处女作几乎是一个奇迹。人们恐怕小瞧了那本缺了页的诗歌选。那时候,全县的有线广播站分区联网,清水铺的人和槐树堡的人都听到了这首诗。他父亲对儿子的声音感到恼火,认为儿子在放屁。老白痴在街里对着小喇叭跳脚,大骂闭你娘的嘴吧!开支了也不给老子送酒钱来!李来昆没有闭嘴。他念了三遍。念最后一追时到了虚张声势的地步,还有点儿油滑。日后他用类似的腔调念了自己攒的不下一百首诗,过分的时候一次广播念三首。他榨干了那本诗选。他文字上的能量像火山一样喷发,通过一个个小喇叭隆隆作响,给人一种乌烟瘫气的感觉。他成了工地有名的诗人。他还差一点儿成为更有名的诗人。不过那是后话了。因为套播的时间有限,

只有不多几首诗传到清水铺和槐树堡。乡亲们发现酒鬼的儿子不光会写诗了,还成了滑嘴滑舌的家伙。他们一点儿也不奇怪。他过去拉屎不挑地方,现在仍然如此,只不过改成革命的顺口溜儿了。

飒爽英姿铁姑娘,

推车拉土工作忙。

两根辫子朝天甩,

一双眼睛放红光。

这叫什么玩意儿?乡亲们表面竖着耳朵,心里很愤怒。每天放狗屁能挣一块多,让人想不通。不能提,一提心眼儿小的乡亲会气得发抖,忍不住要把小喇叭捅下来,像捅马蜂窝一样。我的外祖父不生气,却非常刻薄。

“放红光?母狗才放红光哩!"

外祖父一针见血。工地上没有女工梳辫子。梳辫子的姑娘在广播室,就坐在李来昆身边,嗓音沙哑,口齿不清,一念稿子所有新旧喇叭一块儿加重噪音,听上去比诗人差得远了。她的脸是另外一副样子,漂亮、白净,不管看谁都带着惹是生非的笑容。她说弟呀,李来昆立即脱口而出,姐!她说吹个洪湖水吧,他把口琴往嘴里一塞就赶紧浪打浪了。她二十岁,跟二姐同龄,比二姐可快活多了。她是岭南人,名声不好,来到工地还是名声不好。李来昆不管这些。她轧不轧妍头,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很想得开。他想火候不到,火候一到,自己说不定也能轧一轧哩!

年11月,一个雪天的下午,李来昆和大辫子念完了广播稿没有走,守着火炉取暖。火快灭了。一说话呼呼地冒白气。大辫子说,弟呀,随便吹个曲子吧。李来昆摇摇头说,不吹,手冷,今天不吹!大辫子就那个样子笑起来了,抬高了声音,呼出的白气像揭了笼屉一样,有一股甜味儿。

“敢不吹!吹个下定决心。”

“不吹。”

“不吹我拿手冰你!"

“我还冰你哩!"

“新鲜!你冰哪块儿?"

“你别管。”

“冰冰姐姐的脚指甲吧!

“我不!我冰你肉多的地方。”

“反了你啦!"

“我冰你后边!

“小崽子,你敢!

“不让冰后边,我冰你前边!

“小坏蛋!哎哟哎哟,……别!

她咯咯笑个不停。两人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李来昆张牙舞爪,手指头连她的衣服都没有碰着。她假装很害怕,妩媚地缩着脖子,像个小姑娘。说不出为什么,这副样子让李来昆很过瘾,后脊梁有一股发酥的感觉。

“还吹不吹了?

“不吹了不吹了!

门叭一声被踢开,副队长铁塔一样的身躯堵在门口,拼着一把铁锹。大辫子突然不笑了。李来昆的两只手停在空中,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闹了半天,副队长是她的姘头!

“我楔你个肉多的地方!

副队长大吼一声,举起铁锹就拍。李来昆来不及躲,屁股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子。他抱头鼠窜,说什么也不明白自己有什么罪过。跑到外边他明白了。他忘了扳掉播音器的开关。副队长也灌多了醋,昏头昏脑地先跟相好的算起花账来T。

“没人摸你你就不舒坦?

“逗着玩儿哩!"

“骚货!让你玩儿个够!

“听我说……救命啊!

民工们喜气洋洋地看着小喇叭。里面的各种声音很像一场正式奸污的前奏。不堪入耳。自己刚才跟她说什么来着?李来昆不懂什么叫不好意思,现在有点儿懂了。队长从采石场气喘吁吁地跑来,一边跑一边叫唤,来人呐,把副队长给我绑起来!队长扭头盯住了李来昆,脸色苍白,七窍生烟,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把这小子也给我绑起来!

李来昆束手就擒,心想闹了半天,正队长也是她的姘头!平时看不见,一下子都冒出来了,跟水蛇一样。他和副队长被扔进了仓库。仓库里关着从工地挖出来的牛鬼蛇神,两个地主,一个伪保长,三个小偷,还有一个不停说反动话的疯子。自己算什么呢?流氓犯?可自己干什么了?李来昆感到很委屈。除了摸烟筒自己哪儿都没敢摸,他认为自己是清白的。但是副队长不信。副队长被打折了一根肋骨,说话遨哩吸气,却死活不肯从醋坛子里爬出来。

“小王八蛋,你摸她哪儿了?"

“我摸她腚沟子了。”

副队长气得直翻白眼,可能又折了一根肋骨。李来昆很开心。过一会儿又不开心了。还有谁是她的拼头?可能只有自己不是她的拼头了。应该把她关起来。不过一想到她的笑容,他又不忍心了。何必呢?乱配对儿的蚂炸到处都是,用不着逮,天一凉自己就蹬腿儿了。

第三天夜里,李来昆撬开仓库墙角的一块三合板,冒着大雪奔向家乡。棉袄里揣着口琴和字典,还有队长的打火机和两包绿叶牌香烟。那是他小小的报复。工地还欠他半个月的工资。他不要了。但是他顺手从仓库里抄走了一捆油毡。筷子岭南槐树堡将近五十里,小小的身影在鹅毛大雪中艰难跋涉,让沉甸甸的油毡压得弯下腰来,他心中浮出了怎样的诗句呢?不用费力想见,那情景也是很动人的吧?他走进了黎明的槐树堡。一个俊女人站在墙头上看着他,嘻嘻笑着,顶着一头雪花儿。

“大侄子,你摸我前边摸我后边?"

他两眼一黑就晕倒在家门口了。

是的,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

年冬天,槐树堡成立了宜传队,队长是李来昆。找不出比他更有才华的人了。他用口琴为女声小合唱伴奏,用圆珠笔写诗,写三句半,还写话剧。他的诗很长,得朗诵老半天,中间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停顿和感叹词。但是他的话剧很短,演起来超不过十分钟。角色通常是两个,一个做了错事,一个出来批评,两人共同念一段语录,念完就收场。干净利落,一句废话都没有,非常受欢迎。他的诗却让人打睦睡。不仅长,而且东拉西扯,有一种越来越不想押韵的倾向。他乐此不疲,经常把报上的文章当成写诗的材料,让一行行句子竖着排起来,他不是不想押韵,而是根本押不上韵,隔七八行插入一个韵脚已经很不错了。诗朗诵成了难度最大的节目。他们背不下来。李来昆发现自己也背不下来。他热爱自己的每一个句子,砍谁都下不去手。他熬了一小瓶粗糊,把诗粘在两个姑娘的后脖领上,演出的时候让她们站在前排。效果不错。姑娘们嫌领子脏,他就不用粗糊,改用两分钱一个的木头夹子了。她们高兴地站在前排,不出声,只做动作,像两支高级的乐谱架子。效果真是不错。这个新法子成了宣传队的常规技巧,用来对付某些新节目和李来昆的所有长诗。乡亲们很快就看出破绽,但是没有人计较。背不下来是正常的。酒鬼的儿子怪话连篇,都背下来倒不对头了。看节目是图个乐儿。姑娘们领子上别着夹子,后脊梁飘着白纸,眉毛上涂着臭墨,嘴唇上抹着印泥,还像傻丫头一样板着面孔!乡亲们除了乐得合不上嘴,还顾得上什么呢?李来昆深受鼓舞,让宣传队在本村连演三场,演到最后一场就没有什么人看了。谁都不想散伙,都有一种成熟的感觉,还有很不过瘾的感觉。他们跟着李来昆去了清水铺。出师不利。老天爷想毁他们。那天风很大,又停电,不等开演便飘起了雪花。操场上没有几个人。他们站在土戏台上,心灰意冷,手脚冰凉,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们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十三岁,只想出出风头,没想到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有人要哭了,小声说咱回家吧?李来昆说谁也不许走,谁走日谁!他咬牙切齿,别人就不吭声了。他们敲锣,打鼓,喊口号,等着来电,也等着来人。等到伸手不见五指,连原先几个人也走了,操场上只剩了一些孩子,像小狗一样蹦来蹦去。绝望的李来昆宜布演出开始。

“槐树堡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慰问清水铺大队全体贫下中农演出现在开始!第一个节目诗朗诵……”

不等台上朗诵,台下先朗诵起来了。孩子们一边朗诵一边拍着巴掌,声音又整齐又干脆,让人在寒风中突然感到一丝温暖。

李来昆在广播站,手上不干嘴上干!李来昆在民工班,摸了前边摸后边!

李来昆叫一声摸你娘,从戏台上窜了下去。演员们顿时愉快了,也模模糊糊感到诗的魅力了。有人用手电筒照着前排姑娘的后背,一边大声朗读一边翻篇儿。姑娘们味味笑着,说别挨着翻,跳过去,念最后一篇儿!大家不太理会念的是什么,只管自己快活起来了。李来昆灰溜溜地爬回戏台,像一条丧家之犬。孩子们还在街里拍巴掌,笑着叫着,令人苦恼。

李来昆在广播站,

闭嘴不干张嘴干!

李来昆在筷子山,

挖了前山挖后山!

诗朗诵结束了。效果很惨。李来昆在别人的诗中太生动,自己的诗反而一句也听不进去。漫天风雪,昏天黑地,没有电也没有人,宣传队像一群鬼影,手电光不时映出一张张青色的脸,像冻硬的生柿子。小学校的看门老汉朝他们嚷嚷,别在台上说了,有啥话回家说吧!见他们没有动静,又恶狠狠地说走吧走吧,今天亮不了,电工把闸拽啦!宣传队坠入一片悲愤之中。李来昆说我们不走,爱给电不给电,我们演够了才走哩旧琴声如泣如诉,槐树堡宣传队顶着雪花儿唱起北风那个吹来了。

“再来一遍!"

李来昆听出有人要哭。果然有人哭了。一些路过的乡亲停下来,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似乎听到了某种危险。其中一个人走到后边,用手电照台上的人。他披着军大衣,眼泪汪汪,不停地嗓着烟卷。他是公社临时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平日凶得不行,看来也是个感情细腻的同志。李来昆想,这位同志要干什么呢?不是欠债还不上了吧?歌唱完了。口琴甩了个尾音,像叹气一样。“狗日的们,唱得不赖。我受不了这个,听广播也一样,喜儿一出声我就完了。娘的,太惨啦!"

“我们还有更惨的哩!"

“啥呀?"

“山梆子,李玉和的妈讲家史。”

“不听了不听了,天太冷了,鼻涕都冻住了!暖和了再唱吧。来昆,把口琴借我吹吹?你舌头上膏油了吧?"

副主任搭一下鼻涕,在戏台的砖上抹抹手。李来昆舍不得口琴,想说自己有口疮,牙床子流脓,舌头长疙瘩,嗓子眼儿发炎。终于没有张嘴,乖乖地把口琴递了出去。副主任吹了一声,哈哈,太妙了,借我吹两天吧!一行人连夜返回槐树堡。踏着山道上的薄雪,李来昆觉得下巴上正有一根一根的胡子长出来。他的心情像杨白劳一样沉重了。

不几天,宜传队又来到清水铺。不是自己来的,是召来的,让他们排练沙家浜。他们带着铺盖和粮食,用学校的锅做饭,在教室的桌子上睡觉,晚上排戏点着雪亮的大泡子。真是今非昔比了。但是很苦。他们愿意。打心眼儿里愿意。临时革委会改成正式革委会,想热闹热闹,庆典定在正月十三。公社穷,找不到人才,李来昆的队伍很不像样子,凑合用一用还是可以的。他们自己却不想凑合。他们到处借衣服,借帽子,借皮带,借玩具手枪,借胭脂,借茶壶,能借到的他们都借了,不能借到的用别的东西替代。李来昆饰演刁德一,借不到眼镜,用纸糊了一个,大大的,从远处看像蜻蜓‘一样。他还饰演郭建光。郭建光和刁德一的唯一区别就是不戴眼镜。两人戴同一顶帽子,刁德一反着戴,不是区别,是花招儿,借分清敌我逗乐用的。但是,郭建光会翻跟头,李来昆不会。郭建光从胡司令家的墙头脑袋朝下翻过去,李来昆只能在一堆林秸上来回打滚儿。副主任把口琴还给他,劝他别那么较真儿。

“撂个扁担得了,蹦过去就是跟头!"

“还用蹦?一迈不就行了?"

“连迈也不用迈,唱完了拉倒。”

“我就不信!"

口琴上一股大蒜味儿,刺激了心中的悲壮。李来昆不甘心。他会吹口琴,会演山梆子,会写诗,什么都会,就差会翻跟头了。他把口琴泡在饭盒里,往水中放了半勺盐。还有蒜味儿!又多了点儿韭菜味儿!李来昆气坏了。他跑到月亮底下翻跟头,一直翻到后半夜。住在附近的乡亲听到操场的动静,以为来了一群毛驴,正吭吭味味地排着队打滚儿哩!

正月十三是李来昆露脸的日子。来了很多人。一大片脑袋,分不清谁的是谁的,但是一眼就能认出宣传队。他们的脸涂成了猴屁股,在戏台坎儿底下蹲成一排。李来昆东瞧瞧西看看,不停摸帽檐儿,像个烦躁的猴王。他父亲也来了,在人群里转悠,见人就笑。

“郭建光是我儿子!"

他抿一口酒,转向另一人。

“我儿子是刁德一!"

人们都躲他。老王八蛋醉了。不过戏一开演,人们发现老王八蛋没醉,还真是那么回事。山梆子唱得不行,所有角色都跑调儿,阿庆嫂唱到高处发出公鸡打鸣一样的声音,引来经久不息的喝彩。演得不错,很不错,高潮一个接一个出现了。刁德一掏烟,掏了半天掏出来一个鸡蛋。胡司令连忙把烟袋锅递给他。他抽了几口说道,味儿不赖,是三块板吧?三块板是清水铺一带流行的早烟品种,家家都种着。人们正笑着,胡司令把鸡蛋一磕,一仰脖喝下去了。好戏还没完。刁小三朝天放枪,怎么也抠不响,刁德一凑过去连摇带晃,轰一下就响了。这支老套筒是从槐树堡借的,真枪。枪砂枪药也是真的。只见火光一闪,从革委会委员们的脑瓜顶上掠过,打在林秸堆上,溅起一大片火花。李来昆张着大嘴,脸色陡变。谁也没有看出走火。人们吃了一惊之后,为李来昆的大胆设计欢呼,为他装傻充愣的滑稽样子开怀大笑。他拍一下脑门,开始演郭建光。真正的高潮逼近了。

在沙家浜最后一幕,郭建光登上墙头,指挥战士们翻腾而过。墙头不是墙头,是横在戏台右边的一条扁担。战士一一迈过去,郭指导员便心事重重地退到戏台左边,朝斜对面的扁担运气喝牙花子。他想干什么?他连真枪都敢放,还有什么不敢干的?扁担上是不是拴了爆竹?再不然是屁股上拴了爆竹?人们等着李来昆亮出绝活儿。他助跑,头朝下,过去了,又过去了!两个侧手翻,翻得很窝囊,像蜷着腿的大猩猩。人们有些失望,但还是笑了,给他鼓掌。他们没想到他会不停地翻起来,从右边翻到左边,从左边翻到右边,像深更半夜独自练习一样。人们正准备笑着离去,李来昆突然改变了方向,从戏台上头朝下折下来了。众人齐声喝彩。他躺在地上装死,仿佛对蓄谋已久的怪招儿暗自得意。副主任嘎嘎嘎大笑,快上不来气了。

“狗日的!绝了!绝了!"

他跑到李来昆身边,揪着后脖领往起拎他,拎不动。演员们围上来,他还不动。有人说得了得了,别装蒜了。他还是不动。副主任发出一声怪叫。“来人呐!去卫生院!"

有人爬这声怪叫也当成喜剧的一部分了。他们对李来昆的才能有一种敬畏,面对他尸体一样的身子,仍旧不敢相信他是摔昏了。一进卫生院他就会睁开一只眼,拿大家取乐儿。不信就等着吧。李来昆不到卫生院就醒了。“我的口琴呢?"

人们把口琴递过去。

他颤巍巍地吹了一下。

“……蒜!"

说完又昏迷了。人们站在街上,像拎麻袋的四个角一样拎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算?什么算?算什么?算账?跟谁算账?算什么账?算了?什么算了?死了算了?!完了。李来昆说胡话了。看来不是装的,是真的实实在在地摔坏了!这时候,李来昆的父亲远远地走过来,笑着,很谦卑的样子。“郭建光死了么?"

老王八蛋真的醉了。

是的,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

宣传队很长命,一直活到年。它每年春耕咽气,秋后复活,跟冬眠的蛇一样,只是季节正好相反。直到最后它的节目都是低劣的,一种滚瓜烂熟的低劣。它体现了李来昆的个性色彩,也让他为此付出代价。他有两次险些丧命。一次是在千军峪。他演小话剧中的坏分子,看不惯大好形势,还调戏妇女队长,结果挨了一通扁担。剧情很逗乐,在别处演笑声不绝,千军峪的人却一个个绷起了面孔。李来昆以为不够卖力,就格外夸张,还是没有人笑。轮到妇女队长抄起扁担揍他,从台底下蹿上来两个后生,抢过扁担真的揍起他来了。“别打别打!老子演戏哩!"

“让你演!让你演!"

“都是瞎编的!"

“让你编!!"

李来昆开始还躲,后来就不躲了。他抱严脑袋,撅着屁股,扎在墙角一动不动。扁担飞上飞下,像打着一捆柴火,浑身的骨头咔咔乱响。冷漠的观众这时候才笑起来。队员们却抽搭了。李来昆一边挨揍一边琢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坏分子真那么可恶么?自己的表演真那么逼真么?他有些糊涂了。千军峪是个偏远的小村,平时连电影都看不上。他用小节目给他们带来温暖,这些傻瓜蛋却用扁担回报他,实在是没有良心。两个后生打乏了,揪着他走了两丈多远,让他给一个瘦瘦的脏兮兮的中年汉子下跪。李来昆一下全明白了。

“给我们书记磕头!

李来昆不想磕头,只想笑。书记不停眨眼,紧三下,慢三下,闭着眼长长地又一下,鼻子和嘴都跟着挤歪了。剧中的坏分子几乎一模一样,也是这个毛病。李来昆忍不住了,笑着说见鬼啦!书记说见你娘的小脚儿!

“你敢学我!

“不是学你的,我亲叔也挤眼。”

“你没安着好心!

“挤眼怕啥,你又不是坏分子。”

“狗日的毁我!

“真冲着你,我就不挤眼了。”

“你小子出我的洋相!"

“我找死吗?书记你得醒醒!"

“你攘我心窝子!"

“笑话,你也调戏妇女队长了?"

话音刚落,扁担飞临脑门,像老鹰张开了翅膀。他哎哟一声就不知事了。日后他也觉得活该。他多嘴多舌,自作聪明,惟独没想到书记和妇女队长确实有些不伶不俐的酸事。他的节目简直是匕首,是投枪,是手榴弹。人家用扁担对付他真是太客气了。他修改了这个节目,把挤眼睛换成了结巴苛子。不过在田家台又差点儿出问题。多亏那村的大队长很热情,早早地跑到村口接他们。“热烈欢迎槐槐……槐树堡宣宣宣……”

李来昆毫不心疼地取消了那个节目。他们的演出安全了,很长时间没有惹麻烦。李来昆不想为演节目挨揍,但命里注定的事情是躲不掉的。在白庄子公社西河套大队,他不仅第二次挨揍,还第二次挨了扁担,整个人到了屁滚尿流的地步。演的是沙家浜,轻车熟路,按说不应该出问题。他们一个村子一个村子挨着往深山沟里演,演到哪儿吃到哪儿,演到最穷的西河套就没有什么好吃的了。村里为他们煮了一锅萝卜,还热心肠地添了半斤大油。戏演得不错,但戏台子周围一片屁味儿,风一刮后面的人都能闻到。这不算什么。演到半途,阿庆嫂正跟刁德一逗贫嘴,突然不吭声了。李来昆耸耸鼻子,小声问道,你拉裤兜子了?阿庆嫂点点头,一下子泪流满面。观众只见刁德一把阿庆嫂搀下去,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西河套的赤脚医生会演阿庆嫂,刚换上场,胡传奎的脸就绿了,紧接着沙奶奶也崩溃了。李来昆宣布学员身患急症,演出到此结束。现场臭气熏天,一片喜气洋洋的混乱,充满了乡亲们惊讶、怜悯而又幸灾乐祸的笑声。这是宣传队最黑暗的日子。李来昆到大队部取药片,发现赤脚医生老拿眼睛翻他。她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毛茸茸的,睫毛有半寸来长,每翻一下都让他心头一热。她把黄连素倒在手心里,一颗一颗往他手心里捺,嘟着小嘴轻轻数着,一片、两片、三片、四片,捺得他浑身发痒。

“你们阿庆嫂唱得不好。六片,七片。”

“她脑子不好使,数到十就不会数了。”

“我唱得比她好。十一片,十二片。”

“你不用唱,你说话都比她唱得好听。”

“真的?十五。”

“哄你千啥?"

“一十六。我唱几句你给挑挑毛病。”

“不用唱,你连话也不用说。”

“咋啦?"

“你睁着眼就行了。”

“你啥意思?"

“你的眼就是阿庆嫂。”

“我的眼咋啦?"

“你的眼会唱戏。”

“瞎说!"

“不瞎说。”

“就是瞎说!"

“不瞎说!"

“瞎说瞎说瞎说!"

她两眼一翻一翻一翻,他心里哎哟哎哟哎哟,就不行了。她不小心碰了他胳膊肘,药片像一窝跳蚤蹦起来,撒了一地。她蹲下身子捡药,美滋滋地笑个不停。他的表情跟心情一样痛苦,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蹲不下去了。这真是最黑暗的一个日子。李来昆惊慌失措地夹紧了两条腿,想夹住最后的尊严。赤脚医生一边捡药片一边继续拿眼翻他,翻着翻着目光开始凝固,大的那只眼变小了,小的那只眼更小了。李来昆暗自呻吟,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呀!“你还能走不?"

“能走。”

“咋儿走?"

“不知道。”

“我给你找点儿纸吧?"

“不用。”

“我给你找个裤头吧?"

“不用。”

“就着暖壶的温水洗洗?",

“不用。”

“你想咋办哩?"

“先这么站着吧。”

赤脚医生回家了。大队部黑着灯,李来昆悄悄地拾掇自己。他的部下们也在拾掇自己。他们住在饲养场,用熬柑水的大锅烧了一锅开水,女队员排在男队员前边,哭哭啼啼的。赤脚医生又回来了。大队部还是黑着灯。她带了一条自己穿的花裤权,摸着黑儿递给他,说把脏裤头给我,我帮你洗洗。脏裤头扔在地上找不着了。她笑着说算了,太臭了,我先走了。李来昆真舍不得让她走,又怕熏坏了她,就说走吧,别开灯。她没开灯,灯却亮了。门口堵着三个男人和两条扁担。三个男人脸是青的,一见李来昆的模样,脸就黑了。花裤权不够大,紧裹着臭烘烘的瘦屁股。棉裤刚套上一条腿,另一条腿在旁边打哆嗦。白生生,瘦棱棱,像一条刚刚拔了毛的鸡腿。这条裸腿起了火上浇油的作用。“狗日的荤到我们家门口来了!"

“大叔,别误会!"

“爹!你干啥呀?"

“不要脸的我让你浪!"

三个男人都跟赤脚医生有关系:爹,兄弟,未婚夫。爹兜头给了女儿一个大嘴巴,身后两条扁担立刻带着风声朝李来昆刮过去。赤脚医生一直哭叫着辩解,央求别打啦别打啦,他刚洗干净又脏啦!李来昆也想辩解,却无从谈起。他没想到穿的是花裤权,灯一亮他就蒙了,颠三倒四怎么也说不清了。那位兄弟很小心,只打腿肚子。未婚夫比较奇怪,不打脊梁,不打头,专打屁股。也可能不是打屁股,是打包在屁股上的让他怒火中烧的花裤权。没什么新鲜的,打就打吧。李来昆心里发酸,觉得跟一股一股窜稀比起来,挨扁担要体面得多了。

三个男人看出了问题的复杂性,停下来喘气。从场面到气味儿再到做派,不像是入港的样子,再往下打有些吃不准。不过他光着半个屁股,又贼眉鼠眼,多少带些准备入港的迹象,不打就解不了心头之恨。李来昆听到没动静了,爬起来穿棉裤。刚把腿套上又脱了,绕到桌子后面扒那条惹祸的花裤权。他一只手举着它,给谁谁也不要,就把它扔到窗台上了。他自己的脏裤头泡在墙角的洗脸盆里,像一块破抹布。他把它捞出来,拧干,用报纸包上,小心地夹在胳肢窝里。他看着他们,用眼睛问还有事么?没事我就走了。赤脚医生的傻瓜爹叹口气说,那是人家大队干部洗脸用的!狗日的也不把脏水倒出去!李来昆就笑了。

“这是偏方,给他们沏茶用吧。”

说完觉着还不过瘾,不足以挽回面子,就压低了声音,只让当爹的一个人听到。他认为自己终于说清了事实真相,挑明了蒙受不白之冤的关键所在。他把臭嘴对准那个臭耳朵了。

“大叔,我没拉白稀。

“啥?"

“我没往你闺女的肚子里窜白稀!"

“你说啥?"

李来昆闭上臭嘴扭头走了。大队部太不像话了。正常人确实没法呆了。稀里糊涂挨了一顿揍,不是跟扁担有缘分,就是碰上了疯子。他不恨他们。但是他心头充满了熊熊怒火。他恨的是萝卜,那锅掺了大油的大白萝卜!第二天,村民们希望重演一场。大队方面一边挽留,一边又煮了一锅萝卜。宜传队一分钟也不想呆了。街上站了许多人,不像送行,可能想看看他们拉稀到底拉成了什么样子。赤脚医生也在人群里,走走停停,没事儿一样吐着瓜子皮,两只眼还是一翻一翻一翻地朝着李来昆乱翻。李来昆想不通,趁她走近了便大着胆子试探了一卜,在僻静的街角,他把右手搁在她屁股上,露出献媚的笑容。

“两只眼睛要是一边大就不好看了。

“你的手干啥?!

她的背挺直了,嘴唇也白了,声音像蚊子一样。原来是个纯洁的货色,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险些错怪了人家。她很柔软,但是手不能再搁着了,再搁着美丽的姑娘就要哭了。李来昆的手稍稍馋了一下,身后突然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昨晚用扁担擂他屁股的男人换了一把镶刀,正咧着嘴地朝他杀过来。李来昆二话不说,撤腿就跑,像一只轻盈的兔子。他冲出村口,跳过河叉,绕开灌木林,飞上盘山道,卷起一团尘烟狂奔而去。根本不像挨过扁担的人.更不像吃多了萝卜和大油的人。西河套的乡亲补看了一出好戏。追他的人一看就是个死心眼子,但是追了二里地也不打算追了。

“老子宰了你!"

说这些气话有什么用呢?李来昆越跑越潇洒,像一头奔腾的野驴。他的生命力根本不需要任何草料,随手一提闸门或一解笼头就可以了。他是老天爷故意放纵的一个人物。

是的,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

二十三岁那年,李来昆在八角岭找了一个老婆。她不会唱戏,不爱说话,不爱笑还爱哭,身材比较胖。人们都以为他看不上她,结果只见一面就相中了。她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眼睫毛像两把小刷子,喂鸡的时候也一翻一翻的,很深情的样子。李来昆哪儿受得了这个?姑娘随便一眨巴眼就把他摆平了。情人眼里出西施。李来昆的西施两只眼睛不能一样大,这不是凡人的趣味。婚后两口子很幸福。她不爱说话,不爱笑,但是爱听口琴,而且爱干活。她做饭、喂猪、洗衣裳、推碾子,手脚一刻也不闲着,他却蹲在一旁鸣呜地吹口琴,不想吹都不行。他们的幸福让人莫名其妙。李来昆的样子总让人想起吹笛子舞蛇的人。宣传队不久便解散了。没有太明显的原因。县里组织文艺骨千培训班,公社推荐了落马沟一个会拉二胡的家伙,没有推荐李来昆。大家都觉得不公平,他却没当回事。他觉得自己不用培训,他培训别人还差不多。他领着宣传队继续流窜,到处播种笑声。但是笑得越来越勉强了,不论他还是别人。因为父亲的缘故,他跟酒有仇,发誓永不喝酒。去火神营演出红灯记,他把誓言喝了进去。不到二两,看上去一点儿事也没有,一上台却忘了台词。他演鸠山,肚子上藏了装着糠皮的布口袋,胖得很不自然,老盯着戏台的木头桩子发傻。头两次发傻人们还笑,以为安排得很有趣,到第三次就觉得没意思了。连孩子们都不笑了。鸠山恼羞成怒地瞪着李玉和,一言不发。李玉和缩着脖子,很委屈,前边的乡亲听见他小声嘟唆,这能赖我吗?这能赖我吗!大家正琢磨这是怎么回事,鸠山一转身子,从一人多高的戏台上蹦了下来。他穿过人群,略微有些摇晃,仿佛轮到他带镣赴刑场了。他径直走出村口,昂首阔步,踏上返回槐树堡的蜿蜒山道。戏装比过去进步多了。改缝的军衣和军帽。两寸宽的牛皮带。一米多长的指挥刀。黑色的高筒雨靴。白框的平光眼镜。猪尾巴毛做的胡须。一切细节都想证明,山沟里来了一个真正的日本鬼子,正孤独地走向末日。李来昆见过那个会拉二胡的家伙。那小子连把像样的胡琴都没有,自己用蛤蟆皮绷了一个,除了会拉小白菜小寡妇上坟,什么也不会。见了姑娘还脸红,说话吞吞吐吐,像含了鸟蛋,根本上不了台面。他是千里马,那小子是毛驴。驴是骨干,马不是骨干。他咽不下这口气。李来昆在河滩的沙地上剖腹自杀,把指挥刀拧成麻花儿。他自杀完毕,把纸糊的战刀扔到河里,把胡子揪下来扔到河里,把舍得扔的都扔到河里,就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宣传队就此完蛋。人不能长大,一长大心就变小,心一小臭皮囊就沉重得不行了。李来昆居然写了一张告示,贴在公社大门口,声称要为各村培训口琴骨干。没有人报名。大家都觉得李来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何必呢?往邻居菜缸里拉屎的人哪儿去了?在泥石流里吹口琴的人哪儿去了?一个跟头翻到台底下的人哪儿去了?摸了前边摸后边的人哪去了?人们惋惜,觉得他不该像大家一样庸俗,不该不接着胡作非为。他也把事情当成事情,大家就没有最后一丝乐趣了。

只有一个人报名。邻村来的,四十多岁,拖着半尺长的口涎,跟李来昆说话的时候,眼珠儿对着猪圈里的猪,说完了,眼珠儿又对着树上的柿子。“吹口琴你管饭么?"

李来昆没办法,管了一顿饭。斜着一双眼的二百五还是不走,要吹吹李来昆的口琴。没给他口琴,给了他一根煮老玉米。吹了一通玉米棒,仍旧不肯挪窝儿,看样子要等着吃晚饭了。李来昆钻到厨房,举着一把菜刀回来,二百五噢一下就窜到街上去了。他一边往村外跑,一边傻乎乎地摇着那张告示。“还吹口琴哩!吹牛逼吧!"

口气一点儿也不傻。从此以后,李来昆彻底收拢了艺术的翅膀,他的全部演出就是摇头晃脑地给老婆一个人吹口琴了。老婆听不够,村里人却听烦了,不高兴了。鸣呜的声音一响,街头巷尾便飘满了生动的讽刺,像美丽的歌词一样。

“听,又吹牛逼啦!"

“放着老婆不吹吹它。”

“嫌扒裤子费事呗。”

“钻了被窝再吹也不迟么!"

这是有才华的下场。幸福了让人难受,倒霉了,不光让人难受,还让人生气。横竖没吹他们的老婆和闺女,生什么气呢?真是没办法。县里又办培训班了。农校来公社招生,三个名额,果树嫁接,学期半年。大家争得血肉横飞。有关方面觉得对不住李来昆,这次拼命推荐他,惹恼了一个落选的竟争者。那人找到农校的人,说李来昆作风不好。人家问作风怎么不好,他一五一十说了,还念了几段顺口溜。可把农校的人乐坏了。

“这个同志,……哈哈哈哈……本质还是蛮不错的嘛!工作还是很热情的嘛!,……哈哈哈哈……很聪明的嘛!"

临走那天,李来昆在长途汽车站碰上了说坏话的人。那小子陪着怀孕的老婆溜弯儿,看见苗头不对想绕着走。李来昆拦上去,不看男的,只看女的,目光悲痛欲绝。

“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夫妇俩给闹糊涂了。

“天塌了也要把孩子生下来!"

大肚子吓得直往后退。李来昆饶了她,用央求的目光看着她的丈夫。样板戏的熏陶全部进发出来了,表演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一定要原谅我,都怪我作风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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