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候三满之死
候三满被人找到时,已经臭了。堡子里唯一的郎中兼阴阳先生郭大眼镜圪蹴着,用手捏过来,摸过去,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最后立起了身子,抚了抚眼镜,回头对摸着那几缕山羊胡子对堡长郭三虎说道:“据鄙人勘验,三满后生休于半月之前,走之前颇遭惨遇,被人掐脖致昏厥,后被大石砸断手脚,再砸其颅,呜呼也!”堡长郭三虎听得似懂非懂,眨巴着眼睛,说道:“先生,五虎,和俺兄弟有甚得相干?你可不能血口喷人.....”。
郭五虎也急了,结巴着说道:“你个老...鳖子,人命关天...放屁可...可..可.的负...负..责任....,俺前天...才从口外...回....啊回...啊回....”。
郭大眼镜望着急得像热锅上蚂蚁的郭氏兄弟二人,笑着说道:“非也,非也....”正欲解释“呜呼”二字的来龙去脉,不妨被候三满的父亲候大盐打断了,哭音音地说道:“三满都成了这了,您还咬啥文、嚼啥字了,掐算掐算安排后事儿吧。”
经过堡长郭三虎、郭大眼镜、候大盐商量后,先维持现场不动,派出堡子里出了名的老好人杨阿宝去四十里外的大同县衙报官,等官府勘验后再做进一步打算。
第二天县衙来了两人,一名仵作、一名差役。仵作用白绸子捂着口、鼻看了三眼,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说道:“可以收尸了”,然后便由郭三虎作陪去吃候大盐备下的酒菜了。
候三满入土安葬。候大盐三天两头地去县衙打听,给的回话是:“正在破案中”,后来是隔几个月去一次,去的县衙都烦了,干脆回答,“本衙不是开封府,本县不是包青天,这是民国,民国的案子有那么快吗?”。再后来案子不了了之,候大盐也懒得去了,说是花不起盘缠。
三年后的夏天,大雨连着下了好几天,引发了大洪水。滚滚泥流裹挟着断木、石头从狭窄的河谷急速而下,漫过丘田,冲塌了堡墙,堡子里的人一片哀嚎。
洪水过后,堡子东门右墙贴出了人畜损失的告示:“毁屋十余间、田二百亩,母牛三头、猪十六口,羊二十六、鸡无数,人无死伤”。堡子东门左墙还有一张告示:“杀候三满者,杨阿宝也。”
一场洪水破了三年的悬案,也可谓千古奇闻了。
原来啊,洪水裹挟了一颗不知那朝、那代人的头颅冲塌堡墙,不偏不倚滚到了杨阿宝的门口。杨阿宝一看见头颅,心中认定是老天爷为候三满鸣不平,发大水找他索命而来,心内惧怕便疯了。便见人就说、甚至见到猪、羊也说:“俺就偷挖了郭堡长一布袋山药蛋儿,三满非要俺三十文,还要和俺老婆睡觉。”
二:苑三富的爱情
“把人给爷带上来,跪好”,匪首花公鸡扯着公鸡打鸣般的嗓子喊道。四名捆得像粽子一样的人被押了过来,依次跪在了早已挖好的沙坑前。花公鸡右手提的二十响的盒子炮,左手叉着腰在四人身后走来走去,突然干咳了几声,说道:“你们这群铁公鸡,不要以为爷不敢杀人,借你们几块大洋就这么难吗?”,说着右手一抬,“啪”地一声枪响,一人应声栽进了了坑内。
“你们三要钱还是要命”,花公鸡继续问道。三人跪在地上,身子早已抖做一团,奈何口塞乱布发不出声。花公鸡见三人并不应答,大怒,“哎呀!今个爷算是见到了真正吝啬鬼了,成全你帮孙子”,又是两声枪响,二人栽入坑内。花公鸡正要放第三枪的时候,军师高旺发话了:“俺的爷啊,把三位财神打死了。口被塞住,神仙也说不出话的。”
花公鸡走到坑前探头一望,果然如此。心中叫苦不迭:“这回果真把财神打死了三位”,但又碍于面子,便说:“这帮孙子该死。”
苑三富早已吓得拉了一裤臭屎。口中破布一被取出,便捣蒜般地磕起头来,口中念念叨叨:“花爷,俺出大洋,您说多少就多少。”花公鸡用枪管敲了几下苑三富的脑袋,说:“哼哼、苑大翻译官,五千大洋,加上竹本的女儿,便饶了你的小命。”
苑三富一听“竹本的女儿”身子便是一颤,说道:“花爷,竹本女儿死了,俺出大洋六千”。
军师高旺干笑了几声:“死到临头还怜花惜玉,死了,你藏了吧?”
苑三富说道:“真死了,俺出大洋八千。”
就在此时,苑三富的爹苑老吉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气喘吁吁、三步并两步地跑到花公鸡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说道:“枝子没死,被犬子藏了”说着回过头来,看着苑三富说道:“儿啊,快告诉花爷藏哪里了”,又立即转过头来,抬眼说道:“大洋一万,留下俺儿性命。”
苑三富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嘟囔着:“爹,你是要俺的命了。”接着抬头对花公鸡说道:“要多少大洋都行,地产多少也行,要枝子没得商量,死也不给。”
花公鸡一听此话,哈哈大笑,用枪敲着苑三富的头,环顾四周,说道:“啧啧...林子大了啥鸟也有,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啧...啧啧......抢劫还抢出个情种来。好,花爷成全你,你是第一个从爷手里抢女人的。”苑老吉、苑三富父子二人皆长出了一口气。
苑老吉说道:“花爷,一万大洋不是个小数目,十天之内俺一定凑齐。”花公鸡说道:“好,十天后爷来取,小的们,收队回山”,就在“山”字出口的同时,枪声响了,一枪击中了苑三富的天灵盖,苑三富应声栽入坑内,抽搐了几下,一命呜呼。
众人登时傻眼,花公鸡也是一惊,抬起盒子炮看了一看,望着枪口冒出的青烟,自言自语地说道:“他妈的那啥,什么破枪,又走火了。”
苑三富生得文文静静的,戴着一副金丝镜,颇有文人气质,但却是个赖蛋子,抽大烟、嫖媳妇,懒得啥也不待动。苑三富的爹苑老吉是镇里的商会会长,苑家是撒土盐发财的。日本人来了以后,苑老吉花了五百大洋给苑三富谋了差事,当了竹本参事官的翻译官。别看苑三富留学过东洋,学得却不怎么样。译得磕磕绊绊的,翻出的话,颠三倒四,人们一点也听不懂。苑三富依仗着日本人、狐假虎威,勒索了不少钱财。
竹本参事官妻子、女儿都长得十分漂亮,从日本来到镇子后,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想过些日子。不曾想水土不服,竹本妻于来镇的二个月后去世。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竹本被征召去了南洋,而其十九岁的女儿枝子留在了镇子。
枝子生处异国他乡,虽然会几句国语,然而孤苦伶仃,一直由苑三富照应,一来二去便发生爱情。日本投降后,枝子有家难回,别把苑三富当成了唯一的依靠,而苑三富也发誓把枝子当成今生唯一的女人了,从此不再花街柳巷中闲逛了。
苑三富死后第三天,枝子在租住处悬梁自尽,穿的是白色旗袍。
三:坐莲大和尚
鸡刚叫了头遍,大花娘就站在窑顶上哇哇开了:“五和尚走了,五和尚走了”。堡子在不大,满共十几户人家,四、五十口人。大花娘这一嚷嚷,全堡子的人都趿拉着鞋赶到了五和尚窑里。堡长张有财用手摸了摸五和尚的额头,说了一声:“凉透了,安排后事儿吧。”
过了头七后,因五和尚无儿无女,直系亲属也没得一个,堡长张有财和堡民商量后决定将五和尚的两间破土窑收归集体所有,当做堡子的堆放杂物的库房。在众人清理遗物时,发现了一个羊皮包裹。大花娘用手一摸,里边硬邦邦的,瞪大了眼睛,说道:“不会是金子吧?”
堡长张有财为了公平起见,在一百只双眼睛的注视之下,打开了包裹,里边并没有黄白之物,而是一把日本军刀、一把王八盒子、几颗黄橙橙的子弹、还有一个用黄绸子包裹的度牒。堡子唯一认识字的满先生拿起度牒一看,脸色登时大变,惊地烟锅子都掉在了地下,嘟囔着说道:“可了不得了,可了不得了,他是坐莲大和尚。”
坐莲大和尚在龙山梁一带,曾经是响当当的人物,会医术、救人无数、乐善好施,颇有威望。年杀了几名日本人后,被日本人放火烧了庙,坐莲大和尚和他的庙就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有人说被日本人杀了,也有人说是驾着云往西去了、成了佛了。
坐莲大和尚俗家姓甚名啥、祖籍均无考,有人说是直隶保定府人,也有人说是晋北大同府人。据老年人讲,坐莲大和尚出生三个月后娘亲去世,是父亲带大的。十四岁那年在大同城里一个商号当学徒,因气不过掌柜的打骂,半夜溜到乱坟滩,拔起了新坟的迎魂幡连夜插在了掌柜家屋顶的烟囱上。次日大清早,引得街上的行人驻足围观、品头论足,后来被掌柜的辞退了。当时这事,在大同城内沦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后来其父亡故,坐莲大和尚越过杀虎口远走口外蒙古草原,当了一名裁缝学徒。坐莲大和尚人极为聪明、通药性、喜易经、双手又特别灵巧,学艺三年,竟然出落成了知名的好裁缝。出师后,自己组成了一个十几人流动裁缝坊,在归绥、库伦、恰克图一带到处做工。今天去了王爷府、明天去了喇嘛庙、后天又去了蒙古包,接触不少达官贵人,久而久之养成了吸食福寿膏的习惯。
后来便定居在大库伦(乌兰巴托)。当时库伦有座将军府,将军大人有四位姨太太,个个婀娜多姿、貌美如花,其中以四姨太太为最。因坐莲大和尚裁缝活好,便经常出入将军府做营生。时间一长,便和四姨太勾搭在一起了。后来被将军府仆人发现了,讹诈了许多钱财才摆平了事。事儿虽然摆平,但大库伦却是不能待了,又担心仆人变卦、起祸端,便辗转回到了雁门关外。
回到家乡,也是世态炎凉。没有了钱路,又吸食大烟,处处受白眼,心灰意冷之下便跑到五台山出家当了和尚。在五台山待了三年,戒掉了烟土,又返回了雁门关外。在龙山梁选了一处清静之地后,便开始奔走于关南、关北各地,广化布施,建庙坐禅。
日本人来了后,坐莲大和尚深居浅出,不问世事,除了给人医病之外,概不出庙。直到年的一个冬天,一位受伤抗日游击队长带着一名队员敲开小庙的大门,要求搭救。坐莲大和尚本着“普度众生”的佛教宗旨,给他们穿上了袈裟,假扮和尚。不曾想,此二人只会舞枪弄炮,根本不会念经,日本人来搜查时,怎么看他俩也不像个和尚,盘问之中露了“豆馅儿”。
受伤抗日游击队长颇讲义气,大义凛然地说道:“庙里的两个和尚,是俺用枪逼着给俺穿和尚衣裳的,你们这帮孙子不要为难他们。”
日本人根本不听这一套,端着明晃晃地刺刀就向二人扑来。坐莲大和尚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吃斋念佛,而是厌世,欲求清静,才出了家。此时,性命攸关,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口道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伸手从怀里掏了一把缝衣服针撒了出去,一名日军当场瞎了左眼。后来三人齐心协力,杀了四名日本人,但游击队长当场牺牲。坐莲大和尚也被枪击瘸了左腿后不知所踪了。
堡长张有财后来把军刀、王八盒子上交了当地政府。并见人就说:“五和尚就是坐莲大和尚,来俺堡子二十多年了,俺们楞是知不道”。
四:银人儿
银人儿死在了疃子村外南大渠的水道窟窿眼里,是被放羊老汉张水娃发现的。村主任王金和治保主任高三虎商量说:“银人儿,虽是个疯疯癫癫、不知来路的货。但,是咱们这一带的名人。既然在咱们地皮上归了位,俺觉得应该给予厚葬。”治保主任高三虎连连点头称是,说道:“王叔,您说怎弄就怎弄,俺们没意见。”
二人商量的最后结果是,由民兵连长黑小带人去疃子北砍三颗老杨树,做一口板子五寸厚的棺材,不计工分,发卷烟三盒。妇女主任杨三女负责蒸糕、压粉条等、计工分。二宅佟先生负责择日、寻穴、安葬等相关事宜。治保主任高三虎骑大青骡子通知附近四个村子的主任,其原则:愿意来就来,不愿来就拉球倒,信儿送到就行。
银人儿的确是县城西、龙山梁下的乡野一带的名人,不仅妇孺皆知,就连城西十里八乡的狗远远见着他也会一路奔跑过来摇尾相迎。银人儿大约七十多岁,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弓着腰、瘸着腿、背一补丁摞补丁的口袋,无论敲开谁家大门,都会打莲花落子,站在门口高唱道:“银人儿真好汉、不是怂软蛋,要把倭人斩,可怜没吃饭”,人们都会将一些饭菜分于他食。
吃饱后,银人儿会在地下翻几个筋斗以示答谢,边翻筋斗口中边念叨:“银人儿翻筋斗,又砍下货了”。据说十年前有一次讨了半只鸡,半斤酒,吃得高兴一口气翻过二十多个筋斗。现在年龄大了,最多翻两个了,站起来还气喘吁吁地虚缓半天。
银人儿并不是全疯,时好时坏的。有时候比正常人都精明,那年月闹狼患,出了一只巨猾的“狼王”,疃子半月之内被它叼走了四五个孩子,民兵连长黑小带着民兵没日没夜介、山上山下的寻,连个狼影也没有见到。为此,村花红妞和他解除了婚约,退回了聘礼,还在当村戏台下对着众人说他是“窝囊废”。后来是银人儿踩着狼王的爪子印,摸清了狼的行踪,挖下了深坑,设了些消尖的杨柳木,狼王擒获。
银人儿是个极容易满足的人,讨出来的饭来吃饱后,绝不会吃在第二碗,更不会用破布袋带走。附近村子里的主任们看他居破庙、宿坟滩、四处游走、居无定所,都表示想收留他,看看仓库、照应照应大门之类的。银人儿一概拒绝,说:“看不见月亮爷儿,睡觉不安稳”。
银人儿在入棺之前,人们为他净身子、换衣服的时候,才发现银人儿裆下少了东西,民兵连长黑小看后百分百的肯定说:“这是被枪子打下的。”接着人们又打开那口补丁摞补丁的口袋,里面有一套破旧的灰色军服,军服的上衣兜里还有一封用塑料包裹的信件。村主任王金和治保主任高三虎二人经过仔细商量后,觉得此事有些来头,村里不便打开信件。
便决定将口袋连通军服、信件一齐上交公社,暂停银人儿葬礼,等待上级指示再做下一步事宜。
半月后,一辆吉普车驶进了村里,下来了几位老人。其中一人痛哭流涕,抽搐着念叨着:“俺的老排长啊!弟兄们寻你三十多年了.....您就这么走了......”
龙山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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