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不论前一夜多晚才睡，都不影响沙瑞金按时上班。这回梁璐不似上次不告而别，她侧身躺着，用裸露的胳膊撑着脸，饶有兴趣地看沙瑞金穿衣服。
沙瑞金想起白徼不着痕迹的提醒，才取了条领带，正了正衬衫领子准备打上的时候，从镜子里瞥见梁璐眼眉含笑的样子，他回身过去，给她把被子往上拉扯上去，捉住她手腕放进被窝里，把被子掖得严严实实。
梁璐失笑，“知道知道，不用再怕我着凉了。”热气一下子涌上来，她又把胳膊拿了出来，挥挥手催促道，“你快上班去吧，我今天下午才有课。”
辰光比他们都醒得早，还剩一层不遮光的窗帘，错落地投递过来。沙瑞金穿戴齐整，一回头就看到这样的场景，梁璐顶着一头蓬蓬乱发，她昨夜卸过精致的妆容，此时唇色浅淡，眼角藏不住一点细纹，浑身写满了一个中年女人的真实。昨夜比以往不同，水到渠成，一路越过潮湿水汽，在港湾缓慢停靠，靠得近了不行，撞着岸边发出沉闷的声响。进出之间，调整角度，再挪远一点，缓慢驶入夜航灯照亮的爱巢，晚归的旅人享受到被抚慰的温暖。
他必须要承认，他们都不再年轻啦。梦里才有过的青春年少，鲜活得像隔着一层壁障。浩荡东流，不肯罢休。在这样的真实里，他冷不丁生出一种极其虚妄的错觉，好似他们并没有错失过的那些年，她一开始就是他的枕边人，像万万千千普通家庭里出现的夫妻常态，她会目送他掩门出去上班。沙瑞金被这闪念的假设瞬间击中，他慢慢朝床前走，声音低得像怕惊醒眼前的幻景一样，轻声喊了一句璐璐，俯身去就她的唇——
梁璐偏头躲了，她鼻子发痒，在沙瑞金有些愕然的目光里，狠狠打了个喷嚏。
两人在煞风景这件事上打了个平手。
沙瑞金每逢周一上班，一般都会由白徼统一整理汇报相关网络舆情，听取群众呼声，便于及时回复处理，而侯亮平对于他的汇报，也在周一。照理说反贪局要汇报协同办案也是检察院，沙瑞金并非不相信侯亮平的能力，只是有的时候，光有正义和能力，还不太够。所谓邪不压正，权力却扭曲成一把巨大的庇护伞，借着腐败的养料滋养着攀附其上的藤蔓枝叶们。
他们都需要布局破局。
他抽了一个小时留给侯亮平，侯亮平快言快语，逻辑思维非常清楚。他言简意赅地提起自己作为前大风厂厂长一事，大风厂、京州银行、山水集团、油气集团，私营国有，蛛丝马迹指向明确，一切事件背后都像有无形的推手一样，借此攫取巨大的利益。这么一连串牵扯下来，背后又有多少人隐匿其中？
沙瑞金对侯亮平在言语中一如既往的支持。汉东省的大老虎，赵立春本人嫌疑最大。虎老雄威犹在，难道他就没有其他爪牙？他深知这是拔出萝卜带出泥的事情，欧阳菁受贿是突破口，前反贪局陈海的意外车祸也是。至于山水集团，白徼汇报说起过，据传山水集团的女老板高小琴，常与高官往来，在中央八项纪律出台之前，连高育良书记都是她的座上宾。据侯亮平分析，山水集团的发家史，看起来都带着一种不那么正大光明的违和感。他半真半假试探道，“亮平同志，我这儿可有个传言，说山水集团的女老板是育良书记的内侄女——”
侯亮平知道这是在不着痕迹的提醒自己，他立即道，“传言未必都是空穴来风，高老师是我的恩师，若是案件追查到底，高老师是清白的，那么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他的正气在汉东这个裙带成风的地界儿，显得格外难得。几句话中并没有袒护自己的老师，而是坚持自己的立场。其实侯亮平自己心里也有所怀疑。他就任反贪局局长之后，老同学祁同伟要给他接风。接风宴便设在山水集团下辖的山水度假村，满桌子珍馐佳肴，一屋子政法口的干部，祁同伟扯出老师的大旗，他在大厅里也看到了自己恩师和高小琴的合照。他觉得老同学非常陌生，在染缸里染得让人不认识了。
“你能这样想就很好嘛，检察院、公安局那边一起协同配合你的工作，我这里也向你保证，我们的组织既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损害国家利益的人。前反贪局长的车祸给你提个醒，凡事留心，在讲证据的情况下也要讲谋略。”沙瑞金指了指脑袋，在谈话结束前对侯亮平做最后的勉励。
侯亮平点点头，“我明白您的意思。”他不自觉报之一笑，“应该多唱唱《智斗》。”接风宴他与祁高二人唱了一出，高小琴腰肢婀娜，眼神妩媚，以他办案的目光来看，别的清白与否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早已对不起梁璐老师。
“那就看看刁德一们有什么鬼心肠了。”沙瑞金起身，让白徼代他送侯亮平出办公室。
他看了看腕表，距离一小时还剩了七分钟，放下眼镜，习惯性地看了看办公室里挂着的一副字。是来之前朋友所赠，颜体清正，“无欲则刚”四个大字，本是他对自己的勉励。人都有欲望，大大小小，多多少少，各有不同，他来汉东，是本着毫无私心，本着肃清京州隐藏的老虎苍蝇们，发起自上而下的一场官场整风肃清运动。现在却不敢说自己无欲则刚了，好在只是之于梁璐的人伦之欲，不会上升到整治觉悟上头。
侯亮平说起智斗，他记起来的，却是一出《霸王别姬》。那年省委机关为了图年节气氛，规定三十五岁以下的出个节目，整治一台晚会出来。他上学期间在陈岩石家住着，陈岩石爱听戏，耳濡目染也听一些。在被梁群峰发掘之前，他还跟过一个领导。那个领导爱听戏，尤爱花脸。投其所好，他学了几折，《双投唐》马马虎虎，反是江东霸王，被人说起扮相有霸王余威。
他上梁家时碰上梁璐从外头回来，很自然地问他有段时间不见，是不是升了领导也忙起来了。沙瑞金说不是，含蓄地说自己在排节目。
梁群峰转眼打量他一眼，顺口道，璐璐正好周末，想去可以看看。
梁璐对化妆好奇，溜在后台里，差点认不出沙瑞金。他脸上黑白两色油彩勾勒出一个梁璐认知中的脸谱模样，眼睛处俱是黑色油彩，梁璐看着他，只能看出一点眼白来。尤其沙瑞金一开口说话，梁璐就忍不住想笑。她叽叽喳喳问完上妆顺序，正好催场的人过来，她对沙瑞金挥挥手，霸王好好演，我坐第一排看你哦。
借来的戏服有一股樟脑的气味，他穿戴好霸王靠，挂上黑色髯口，遮去他下面大半张脸。他知道自己心里此刻不是悲愤沉郁的情绪，混杂了一点不为人知的期待。等京胡拉起，大幕滑开，他会在台上唱一首垓下歌。
灯光打出，霸王端端一个威风亮相，龙行虎步转在场中，一撩长髯再回过头，却没有对上熟悉的目光。他险些顿了一步，回转过身桌前帐中坐定，虚虚饮一口酒，抛下碗后沉声开嗓。
想俺项羽——
力拔山兮气盖世——
他的台上没有虞姬，他的台下没有梁璐。
十四：
很多时候，时过境迁的回忆，只是徒劳想一想。那些遗憾被悉数封存，偶尔记起来，咀嚼一口当时的涩意。风干过的苦味尤为奇特，穿过幽微昏暗的岁月，成了追忆的桥梁。沙瑞金当时没有追问过缘由，现在也没有了计较的必要，或许所有的遗憾都可在重逢后弥补。
秋色愈浓，寒露往后天色愈冷，沙瑞金已经在衬衫外头西装里头套上了厚实的毛背心。他常年健身，身材高大挺拔，年龄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是浅淡的，梁璐甚至在想，他哪怕在往后老上二三十年，兴许也和而今一样挺拔，除了已经定型了的皱纹，不会再有其他变化。
而她自己，先前美容针效果拔群，她从镜子里看自己，好似几年前的一点青春又被重新返还回来。她再和吴慧芬约食堂，连对方都诧异问，“你跟祁同伟和好了？”一个女人的气色，同她心情也不无关系。
“没有。”梁璐舀了一勺虾仁玉米，她低下头，声音平稳，冷漠得和先前那个歇斯底里的怨妇判若两人，“我想当面跟他谈离婚，不过已经一个多月没见他回过家了。婚离不离，又不影响他在外头彩旗飘飘。”
婚姻需要忠诚。她在美容院那个月里，除了必要的容貌投资，还有一笔支出。花大价钱请了私家侦探调查那个叫高小琴的女人。祁同伟反侦察能力太强，她不好轻易冒险。私家侦探拍回来一张照片，祁同伟和高小琴肩膀挨着肩膀站在一起，两个人共同用手臂，托抱着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孩子，一个几乎融合了父母优点的孩子。梁璐觉得没有什么比事实更讽刺，她不是道德圣人，她也有自己的需求，名分反而退居其次。
因而与沙瑞金的厮混，她格外理直气壮。
吴慧芬心头一跳，梁璐变化鲜明，比原先死气沉沉只知道抱怨的模样讨喜太多，她想起那日沙梁二人在她家碰见的情形，电光火石间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她心有揣测，却不曾开口试探。
她知道林鉴雪是梁璐心底的隐痛，祁同伟是她流脓的疮疤，若能被旁的人治愈抚慰，也是她该为梁璐高兴的事情。
吴慧芬还记得梁璐第一回见她时的自我介绍，巧笑嫣然，说自己是“被明月兮珮宝璐”的璐。璐者从玉，那时的梁璐也正是被梁家娇养的一块美玉，后来光华委顿，也和山涧卵石无甚分别了。直到现在，她重新在她眼角眉梢，看见一抹久违的容色迸溅——
美玉不该蒙尘。
吴慧芬掩饰性地喝了一口咖啡，冷掉的速溶咖啡带着意料之中的一丝微苦。梁璐分享苦难的时候，让她觉得这是个可悲又可惜的女人。她有了隐秘的快活不再分享，像小孩子得到可以独占的糖果。而她自己呢？那些绵绵密密的苦和咖啡的一点苦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她的婚姻已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面子工程还比谁做得都漂亮。
女人的世界，好像一眼都能望见边界，被婚姻锁住比被爱情锁住更为困苦。梁璐这个时候，反倒庆幸她和祁同伟没有孩子。如果有孩子在，她还会这样义无反顾地同沙瑞金一起吗？她问起高吴在美国留学的女儿芳芳，吴慧芬提起女儿，神色越发温柔起来，“诶呀芳芳前两天打电话还说想吃我包的饺子了，我就想啊，等我过两年退休了，我就……去美国陪她去。”
“那高老师岂不是孤家寡人了，吴老师怎么舍得？”梁璐取纸巾擦过嘴，一边说一边从珍珠坤包里取出镜子补了点口红，重新变得精致而自信。
吴慧芬恍惚从梁璐脸上窥见年轻时的神采飞扬，她打了个托，佯装不在意道，“老高又不知道什么时候退，教了一辈子书我是教够了，到时候给他雇个保姆。”
午饭吃完，谈话结束。梁璐照常去办公室午休，吴慧芬与她办公室不在一栋楼。汉东原先中文系历史系共用一栋教学楼，平分天下，后来学校有了新楼，历史系就全部搬出去了。
晚上沙瑞金加班，梁璐做饭还只心血来潮下了那一回馄饨，其余时候都有保姆在。她正好下班去美容院做个护理又做了指甲。淡淡一点粉痕，留住更多年轻的痕迹。她喜欢把手放在沙瑞金身上，食指拇指如尺子一般，去丈量他的身体，从左手指尖一直丈量到右手指尖，抑或是从他额头一路径直往下丈量。前者往往比后者成功率要高，后者量到肚脐，一掌之下，滚烫肉物，够她堪堪握住，当做夜生活开始的某个鲜明讯号。
沙瑞金按时上下班的次数少得可怜，原先顾及底下人，准点下班把工作带回家自己再忙活，现在因为梁璐的存在，都是尽量把工作安排好之后再回去，好像他在家工作都似之于她的冷落。他回去时保姆说，饭马上做好了，梁老师还没回来。
正说着门口的密码锁有了响动，果是梁璐回来。她买了件驼色开衫，适合套进西装里的那种，递给沙瑞金，“试试合身吗？”
“必须合身啊。”沙瑞金上前接过衣服，笑意深深道，“不然你不是白量了么？”他在试衣服的过程中才后知后觉地想着，自己没给梁璐买过什么贵重东西。他清廉惯了，离婚时分割财产，也没多少，先前买的房分给前妻，现在住省委大院，没谁敢问省委书记要房租。生活上呢，他开销不大，儿子成年前妻再婚后停了抚养费，一时沙瑞金竟有些不好意思，跟平白占便宜似的。他不禁可惜她生日在前半年，不然倒可以找个由头送东西。
试罢衣服吃罢饭，按他作息该散步去，只是人言可畏，不便同梁璐一起。于是两人在楼上健身房呆了一个小时，练得浑身冒汗，梁璐从跑步机上刚下来，一回头看见刚脱掉上衣准备进去冲澡的沙瑞金，周身线条流畅，薄薄一层肌肉覆盖身前，不是那种块头很大的感觉，蜂腰猿臂，她视线如有实质，上下逡巡打量，身体的记忆率先复苏，他怎样沉腰挺动，贴在她耳边呢喃絮语。
沙瑞金忽略不得，礼貌性邀请，“一起？”
“好啊。”梁璐大大方方道，朝沙瑞金走过去。她也额头挂汗，脸上薄红一片，落在沙瑞金眼里，如她看他时所思所想大差不差。还没进门，她伸出食指，戳了戳沙瑞金赤裸胸膛，浅浅几个月牙痕，沙瑞金便道，“光戳怎么行？想上手就直说。”
抚摸是前戏的必要手段，一双手点燃一场火，火星溅得人心头滚烫，梁璐双手撑在他胸前，游移着踮脚去吻，不疾不徐，似你进我退的试探，连追逐都显得懒洋洋的，却意外带着一股别样的温存。
更意外的是吻被电话铃声打断，是梁璐的铃声，她本不予理会，沙瑞金却含笑望着她，低头用鼻尖点了她鼻尖，“不急，你先接电话。”
梁璐摸衣兜掏手机，祁同伟三个字让她愣了愣。多讽刺，她心怀期待的时候不闻不问，等她放任自流，那些期待落空，在暗夜里流尽眼泪以后，突如其来的主动。梁璐不得不承认，在她以为自己刀枪不入的时候，祁同伟三个字，还是会轻而易举牵动她的情绪。
似这些年来根深蒂固的习惯，数月之间很难更改。
她手指毫无意识划过，对面祁同伟的声音极其不耐烦，劈头盖脸问道，“大晚上跑哪儿去了？不安安分分当你的东宫娘娘了？”
梁璐不怒反笑，冷冷回敬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祁同伟——你质问我之前，不想想自己是从哪儿回来的吗？别不耐烦跟我讲话，哪天有空的话去趟民政局把离婚证领了。”
“梁璐，你什么意思？你说离就离？没门儿！”
对面声音陡然拔高，沙瑞金就站在旁侧，几句话听得一清二楚，梁璐同他靠得很近，几乎他一伸手臂，就能揽她满怀。他听见她喊祁同伟，她皱着眉头也掩饰不住眉宇间的一丝心痛，沙瑞金贴近她的耳廓，试着转移她的注意力，他的嘴唇温热，吞着声轻轻道，“慢慢讲，不要气。”
梁璐耳朵发痒，钻进去的热息像一只蚂蚁爬进来，仓促行进，让她进退维谷，她定了定神，一重深深的倦怠被压下，一同压下的还有她内心深处的一点叹息，她说，“字面意思，我烦透了受够了行了吧，你爱跟谁过跟谁过，老娘不伺候了。”
老娘两个字是梁璐第一回说，以她曾经的教养，自称有些粗俗了。然而她在心灰意冷之余，又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笑话。
她挂断电话，还没等得伤春悲秋的情绪铺排席卷，沙瑞金湿热的唇舌已舔舐过来，他像一堵厚实的墙壁，被她紧紧攀附。
她忍不住颤栗着回应他。
十五：
仿佛只是一夜光景，秋叶簌簌落了一层。沙瑞金早起跑步的时候，看到冬青丛上一层薄薄白霜，迎面的风刮出一阵冷意，沙瑞金按计划跑了一圈转回来。加班和跑步这两样习惯一样，都是在梁璐之后有所变化的。最近稍一疏忽，夜晚又多放纵，竟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他从今天起，便又恢复了例行跑步。
汉东的局势好似和这天气一样，彰显着天地万物的肃杀之气。上下工作虽则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暗地里，绷得越来越紧。先是侯亮平越过公安厅，直接和京州公安局局长赵东来打配合，突袭山水度假村，扫黄扫到了“学外语”的一名政法口的正厅级干部。暗暗有呼声甚嚣尘上，秘书帮和政法口的角力才将将开始，先有欧阳菁被捕，再有陈清泉被抓，李达康没等组织上双规，先在市委进行了处理。紧接着又有国有企业油气集团刘新建被捕，那刘新建亦与赵家过从甚密。代号名为利剑的行动，看似顺风顺水，仿佛只要沿着这些蛛丝马迹就能得到最终结果。但就在这紧要关头，侯亮平遭到受贿举报，纪委介入检查，他的一应工作都先暂停，卸职回帝都，沙瑞金对此在意料之中。
黑幕已经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余下的魑魅魍魉，只能无所遁形。
侯亮平前脚刚走，后脚又听说赵立春的宝贝儿子在这敏感关头进了京州。他在吕州月牙湖的美食城项目，成了他发家致富的第一桶金。白徼汇报的时候，沙瑞金只淡淡点头表示知道了。赵公子的美食城屹立多年，污染当地环境。他上一回见吕州高新开发区区委书记兼管委会主任易学习的时候，易学习说月牙湖项目天怒人怨，哪怕是顶着雷，他也拆定了。
沙瑞金对易学习其人，十分欣赏。尤其是田国富告诉他，二十五年前，易学习就已经是县委书记了，这么些年，埋头在基层做实事，反而埋没了这位有大才的干部。他拿回了那些写满密密麻麻规划，索性召集开会。等众人到齐，机要秘书便将一幅金山县捣鼓规划图挂到了墙上。那是当年李达康和易学习王大路几人搭班子时期的事情了，他被点名之后站起来侃侃而谈。紧接着像金山县这样的地图还有很多，场上都有人对此不陌生。他二三十年的青春，隐没在这八张新旧不一的规划图上。
李达康就势起身，他的面容比起沙瑞金要清瘦一些，侃侃而谈时却自有一股难言的气势，市委书记，如何不是浸淫多年？他谈体会，替易学习打抱不平。正适宜沙瑞金接过话头顺着往下说，他高屋建瓯地谈政治，剖析组织，和官场流行的一把手政治。李达康跟他生出一些默契，随即响应附和。他声音洪亮地总结道，“这种政治生态说到底就是腐败的生态！他促使下面干部去跑去送嘛，所以能送啥送啥，有些女同志就把她自己往一把手床上送。党风政风社会风气就一点点搞坏了——”
他还在说着，激愤有余。沙瑞金知道女同志那个实际指的是哪位干部，但他忽地想起梁璐。他掩饰性地伸出手掌遮了半张脸，怕自己八风不动的表情在想起她的时候有所不同，现了某种端倪。
他们重逢第一面，梁璐的语气很明显像是有求于他，偏偏缄口不言。再后来头一回借诞辰成事，虽有她的主动在里头，亦不乏他半推半就照单全收。他们身体熟悉之后，梁璐却从来没有求过他什么事。就连她卡了那么多年的副教授职称被解决，那也是底下人见风转舵，他连招呼都没打过。
昨日她当着他的面和祁同伟吵架，吵完与他云收雨歇后，梁璐才低声道，我坚决离婚是我个人原因，同你没有关系，你别想太多。她的话一如既往地带着梁璐式的骄傲，沙瑞金搂紧了她，下颌抵在她发顶上，他说，我知道。
他是知道，却从来没问过梁璐跟他一起，图什么。
高育良不知是思想所限还是刻意与旁人论调不同，他对李达康的发言先行肯定，话锋一转又道不能以偏概全，替政治资源开脱。他在钱秘书长发难之际反驳道，好同志就一定要提上来做大官吗？想想刘少奇同志和时传祥说，我做国家主席，你掏大粪，我们都是为人民服务！
这话激怒了秘书长，场中几人皱眉，李达康指责高育良偷换概念，眼看局势愈演愈烈，沙瑞金这时接了上来，他借易学习的事情重新开始谈常委会上冻结的干部任免情况，现在整个人不苟言笑，威严满身，他态度尤其鲜明的说道，“育良同志啊，你说的道理不错，但用错地方实在难以服人，在干部任用方面，我们一直都有明确的规章制度，但长期以来没得到很好执行，为什么？因为某些时期，组织部不是党的组织部了，成了某位一把手的组织部了！”
这些话份量很重，就差点出前省委书记赵立春的大名了。沙瑞金环视众人，在某些人脸上看到惊愕的神色，他继续做最后对易学习任用的通知及拍板散会，留高李二人另行通知民主生活会的事情，当面点出月牙湖一事中高育良犯下的历史性错误。
送走高李二人，沙瑞金才坐进办公室，缓缓长舒一口气。政治博弈不像即时对阵，能招招致命、拳拳到肉，它是借势而为的一种智慧。先打破平衡，再迅速出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里头放些烟雾弹，就到了水落石出的时刻。
他情绪紧绷时，身体也是紧绷的，梁璐伸手戳一下，没做美甲之前就有一次把指甲给戳断了。但更多时候，她一双素手，上下游移，好像让他感觉软绵绵轻飘飘，如在云端。
沙瑞金想起梁璐，心里还惦记着没问出口的问题，等回去吃饭时在饭桌上没问出口，一直到换了衣服准备一起进健身房的时候，梁璐忽地先开口，“你今天怎么有点心不在焉的呀？”平常那么一丝不苟，今天夹粒花生米都能掉。
“没什么。”沙瑞金不善于揣摩女人的心思，梁璐脸上是纯然的关切，他问不出口，又怕问了，容易打破眼下这样蜜里调油的局面。他余光一扫，正好看见健身房里扔着的篮球，感怀道，“有阵子没打篮球了，以前我每个周五下午都跟白徼同志一起打。”
梁璐笑，拨了拨耳边头发，她的短发长了一点，健身时通常用皮筋扎起来。她一边扎头发一边道，“还白徼同志，感情谁都是你同志啊。”沙瑞金原先也喊她梁璐同志来着，后来有时喊璐璐，有时身处一个空间里，名字都不必出口，两人你来我去，都隐没在床笫间更显亲昵或者放浪的称呼。
沙瑞金去把篮球抱起来，“可不是么，那么梁璐同志，愿意跟我打篮球么？”
“我可不会，你喊你的白徼同志吧。”梁璐抱着手臂，眉眼轻盈地说。
沙瑞金很快换了一身冲锋衣，通知白徼后，笑道，“那任命梁璐同志作为拉拉队队长。”楼上有了健身房就没室内篮球场的余地了，他们并肩往外走。尽管省委家属大院不会有闲杂人等进来，门口保安管制严密，但他们还是尤其小心地一前一后走着，一丁点儿亲密举动都没有。
在等白徼来的时候，几分钟的功夫，淡淡一缕云霞不断变化，沙瑞金抬头看着，像看自己心境上的几番变化，他没看梁璐，仰头看天道，“你还记得么？你放过我两回鸽子，一回我唱霸王，一回我打篮球。”
梁璐的手臂垂在两侧，一边往后伸去，舒展胳膊，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学着他抬头望了一眼，“怎么不记得？唱霸王那回，我二哥出车祸，我跟大哥急得不行跑了，没来得及跟你说。哼，你那时候也没问啊。打篮球么——”她“唔”一声，想起这回应该是因为林鉴雪。她本来无事，重点是她大哥也打篮球，刚好对阵沙瑞金，两人都是中锋。她看大哥顺便看一眼他打个招呼而已，哪儿是专门看他呀？
人的记忆好像只会记得某些事情的部分细节，她怀疑他和沙瑞金之间必然有一个记忆错乱，应该不会是她，因为她还记得她大哥在球场的酷帅不输沙瑞金。后来她爸爸退下舞台，二哥车祸坐了轮椅，比大哥先弃政从商。那时候还是蝉鸣喧哗如雷的夏天，绿荫遮天蔽日，她等待开赛的功夫，转眼看见林鉴雪。意态闲远又目不斜视地从球场边经过，那时学校已经有他要从政的呼声了。梁璐从旁追过去，看见风把他侧边没装好的衬衫一角吹起。
盛夏和那个身影，忽然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颜色。她乘醉对沙瑞金说起过林鉴雪，一回彼年，一回此年，那时候对沙瑞金随便说，现在却斟酌起字句来，不愿再提及。
梁璐顿一顿，才道，“瑞金同志就不要翻旧账了，我这会儿专门看你怎么打。”她说着在花坛旁边坐定，两手托腮，故作可爱。
沙瑞金想，简直犯规。
白徼也在想，他老板是廉颇未老啊。平时他仗着年轻，两人打起来不相上下，均有输赢，今天一直被碾压着比分。老板简直像球场上因为有漂亮姑娘在所以想大出风头以便证明自己体力很好的愣头青。他痛快选择认输。
十六：
接到陈岩石住院的消息时，沙瑞金正在跟梁璐包饺子。立冬逢着周日，大小算个节，正好放保姆一天假。梁璐饺子捏得一般，在托盘上一放就先自己歪倒了，沙瑞金说是因为她没掌握诀窍。两人包了一大半，白徼电话来得匆忙，沙瑞金骤然起身，准备去洗手，梁璐端着饺子回厨房，滚水立即下进去。
沙瑞金换好衣服下楼时，司机还没过来。梁璐等了等，把饺子煮好装进保温桶递给他，“给陈老爷子带上吧。”
他拍了拍梁璐手背，也没说多余的话，只道，“行，你饿了先吃，不用管我了。”
梁璐点头，站在门口，目送他一身黑衣大步流星地到车前坐车离开。沙瑞金衣柜里，常年黑白灰蓝四个颜色，梁璐没有试图扭转他习惯的喜好。以他的地位，颜色稳重，才符合身份。
医院的时候，陈岩石的抢救已经结束。他心脏病突发，沙瑞金知道，是因为陈岩石掌握了赵立春贪赃枉法的证据，可惜一直没人理会。赶上这回中央巡视组到来，接连找陈岩石了解情况谈话。这位老同志终于等到机会了，应该是和一直压着他的前省委书记赵立春的摊牌决战。
他也算是陈岩石看着长大的，对陈一直有一种父亲般的感情。陈岩石醒了过来，只是像被抽掉了一丝精气神似的，他拉住沙瑞金的手，费力地说，“小金子，你来了啊。”
“我来看您。”沙瑞金反手握住他的手，布满老年斑的一双手背上，青筋俱起，像他一生里不断与强权做抗争的痕迹。他把保温桶递给王阿姨，王阿姨往碗里拨了三四个，低头把陈岩石搀起来，“老头子，小金子拿来的，吃点儿吧。”
陈岩石尝了一口就笑了，“小金子，这不是你煮的吧。”
沙瑞金一愣，旋即道，“嗯，家里人煮的，您怎么一下子尝这么准？”他好像很自然而然地把梁璐划在家里人的范围内。水磨工夫做了十足，也像一场你来我往对招，先是老房子着火，情潮汹涌，再缓下来，温吞有余，一点一点靠近。多方试探，有进有退。更多的话自不必说，各有各的奔忙，没名没分搭伙过日子一样，从夏到冬，小半年一晃眼的功夫就过得像大半生。有这么个人在，日日是好日，再难的局他也有自信能破开。
“你呀，煮饺子的功夫那是练出来了，软硬适宜，今天这饺子煮的有点儿烂了。你还年轻，离婚也这么多年了，家里有人就好好过。”陈岩石一口气说的话太多，他很慢又很费力地说完，拨了三个饺子吃了，又躺了下来。
沙瑞金只有在二老面前，才觉得自己是年轻的，是他们嘴里的小金子。贫瘠的年月有一颗质朴的心，沙瑞金被他以长辈口吻的几句话触动心肠。
梁璐倒提过，祁同伟那头不见她也不接电话，她嫌去公安厅门口堵人掉价。沙瑞金识趣地没有提议帮忙，他们到这个岁数了，有没有一纸对彼此的约束都不那么重要，更何况他再婚要对组织上坦诚，不可能藏着掖着。
他探望结束，在病房走廊上意外见到了李达康。李达康是来探望一位即将离世的市级机关老处长，那位老处长是李达康的第一个上级。于是，医院花园里进行了一次不期而遇的交流——
沙瑞金坦诚告诉李达康，前省委书记赵立春的儿子赵瑞龙长期以来违法乱纪，干部群众反映十分强烈。他对李达康在京州懒政学习班上的讲话大加赞赏，夸他霸气十足。
沙瑞金早就想和这位极富个性的部下深谈一次，接着中央巡视组明天要找他谈话的由头，挑起话头，水到渠成地说下去。从政治权利的监督说到解决懒政问题的关键，沙瑞金自然而然的把自己的想法提出来，让上任没几天的吕州代市长易学习来京州做纪委书记，专门来监督李达康。
李达康闷了半天，忽然道，“易学习来监督我，谁来监督您沙书记啊？”
沙瑞金略怔了怔，轻轻拍了拍李达康的肩膀，“你的话很尖锐，也很有分量。”李达康的话切中要害，常年担任一把手，很容易出现一些问题而自己却不自知，这时就需要行之有效的监督，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在中央巡视组的强势介入后，油气集团刘新建先捱不住，招供了许多汉东省不为人知的秘密。赵瑞龙在香港躲了一圈儿回吕州被捕，二十三天后，其父赵立春被设立专案调查，儿子死缓，父亲二十年。涉事人员多数拘捕审查，连带着高育良都被查处双规。
侯亮平负责拘捕高小琴祁同伟的时候，沙瑞金正在跟梁璐讲，“赵家这一倒下来，塌了不止一家。跟赵公子有牵连的，还有——祁同伟。”
梁璐正在敷面膜，黑乎乎的东西糊了满脸，只有眼白和嘴唇还有点其他颜色。她的动作顿了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过头，“这跟我有什么好说的？祁同伟要是有吃牢饭那一天，也是他咎由自取。”
他们夫妻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祁同伟先对不起她，到此也算扯平。怨偶一双，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梁璐这样一说，沙瑞金也没了再提起祁同伟的兴致。他们这样在一起后，鲜少主动再提曾经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林鉴雪和祁同伟。
梁璐口中说得轻巧，等去卫生间卸面膜的时候，对镜自照，仍有片刻怔忪。祁同伟与她尚有一纸名存实亡的婚姻，她的青春葬送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或许不值，却是她前半生里最真实的记忆。恍惚在所难免，沙瑞金也只是知会罢了。
她洗干净脸出来，沙瑞金已经躺在床上，拿了本书在看。梁璐掀开被子钻进来，人也朝他靠近，攥着他厚实的珊瑚绒睡衣下摆，没有说话。
沙瑞金索性合上书，随手放在床头柜上。他游鱼似的往下滑进被窝里，像往常一样搂紧梁璐。两人卷着被子，肩膀处漏点风。一般都是睡前这么腻歪会儿，等睡的时候再分被筒。
她靠在他怀里，温暖得好似可以不去想旁的任何事。老夫老妻想来也不过如此，激情未必日日都有，彼此的陪伴和温存，也可算得抚慰。
梁璐嗅到他身上一点茶调的香气，显得十分沉稳，令她无比安心。她声音低低的，如同围炉夜话时的私语，不知道算解释还是算其他，“我跟祁同伟没什么好说的，你也知道，我提离婚他没答应，可他在外头的儿子都上小学了，急着去传承他们老祁家的香火。”
沙瑞金却错会了她的意思，以为是孩子的原因，他慢慢抚摸着她的肩背，“这没什么，等祁同伟归案，你可以对他进行起诉离婚。喜欢孩子的话，我们再努努力——”
梁璐忽然抬头，打断了沙瑞金未说完的话，她的眼眉沉静，被昏黄灯光照得温柔似水。她的语气轻描淡写，让沙瑞金浑然不曾意识到她将要出口的是怎样的秘密，“沙瑞金，你知道吗？其实我怀过你的孩子。”
十七：
沙瑞金的手还放在梁璐背后，隔着厚实的睡衣，他触摸不到任何她肢体上的细微动静。他垂着眉看向她，面上有来不及收敛的震惊。而梁璐说完话，也云淡风轻，她的活泼她的风情全都收进这具熟悉的皮囊里，沉静得不似怀里身体温热血液奔腾的活物。
一句话就足以让他串联起曾经的许多事。梁璐年轻，脑子一热乘醉做出的决定。他分明知道应该会有这样一种后果，却从来没有去想过。那年她才多少岁？二十出头，有过又没生下来，梁家想来不许出现这样的丑闻。他那时出差频繁又赶上梁群峰隐含敲打的外调，便从来没有想过要问一问梁璐。乃至于他们重逢后第一回，他连那些细节都忽略过。
他把这个人从心里剥离，寄望在零星隐约的残梦里。十几二十年能梦几次，我有娇妻爱子，你有如意郎君，春风一度，好梦难留，以为交集不过如此。
一直到蹉跎好多年，重逢之后峰回路转，在他以为万事皆休一切放松的时刻，她淡淡两句话，二十年前流落过的骨血，不吝于惊雷骤降，刺得他一时半刻僵着动作说不出话来。
倘若他那时想办法同她见一见，知道他们有此因果，兴许还有其他选择。浓重的悔愧与惋惜几乎让沙瑞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梁璐。
反而是梁璐照样不动声色，她的手指半天了没焐热，指尖从他眉峰划到眉尾，指腹又抚了抚他眉间的川纹，语气淡得如同冬晨呵出的一口白气，轻轻道，“都过去了。”
这话适宜很多时刻，但沙瑞金知道，这件事在他心里，永远不会过去。他自以为与梁璐如今样样都好，把人间烟火过出十分滋味。却未曾想过，梁璐心里好似曲折回寰的深洞，他窥见的一角，是她愿意敞开的部分。等她再吐露一些，他又需要重新追寻，像一个缓慢而持久的过程，沙瑞金在这个悔愧交加的时刻，迟滞地意识到他对梁璐的情感。
她是他的此生不换。
沙瑞金说不出话来，低头吻过梁璐的眼皮。滚烫唇舌驱散初冬的寒意，他只是喁喁切切地吻着她，像贪财者吻着绝世之宝。梁璐如珠如珍，他只好当一堵她身边的墙壁，免她风雨侵袭，岁月相催。
一夜好梦，没分被子的后果是两人醒来对视，不约而同打了个喷嚏。沙瑞金拾掇好出门之前，叮嘱保姆给梁璐取药。天冷了不适宜穿西装，他的黑色羽绒服还一样显得挺拔。
梁璐起来之后，照旧回学校上课，对那些指指点点和窸窸窣窣的讨论充耳不闻，下午没课，她打车去机场见吴慧芬最后一面。
吴慧芬坐在餐饮区一角喝咖啡，高育良被双规后，那栋承载多年回忆的华丽建筑，忽然成了冷冰冰的梦靥。远远地，她看见窗外的梁璐。梁璐穿长款羊绒风衣，黑色修身，走路带风，脖子上围着深亚麻色丝巾，近了才看见丝巾上有朵朵白色小花。和先前那些老气横秋的打扮相比，梁璐的变化让吴慧芬始料未及，以至于她麻木的情绪中终于出现了一丝惊讶。
梁璐拿着珍珠坤包在吴慧芬面前坐定，她和吴慧芬是境地相仿的两个女人，他们的丈夫爱上了一对双胞胎姐妹花。只不过梁璐有没离成的婚姻，而吴慧芬是隐藏了离婚这件事。吴慧芬去美国陪女儿，从此远离故土，兴许这是她们的最后一面，梁璐心里不免伤感。
她的咖啡端上来后，她伸手拆了糖包，整包都搅拌进去，陈述着某些既定环境里会发生的事情，“今天路过政法学院，他们把高老师题字的牌子换了下来。学校宣传栏的优秀校友名单，也没了祁同伟。你是没看到那些人的嘴脸，声音高得以为我听不见，耽误了他们的嘲笑。”
吴慧芬木然道，“意料之中的事，从权力中得到的光环与荣耀，终会因权力的消失而消失。”她审视了梁璐一眼，继而苦笑道，“左右我已辞职，随他们去，不过，他们竟然敢笑你？难道不怕上达天听？”
汉东不是帝都，但省委书记姑且也算此地的天。
她从梁璐眉眼间一回比一回舒展的情况来看，便知道她不是自己，早被人以强势的行动从自苦的境地里拉扯了出来。
梁璐没有否认，淡然不变，笑意隐约，一闪而过，“这种小事用不着麻烦他。想必他现在正等着追捕祁同伟的结果呢，可惜，机关算尽，到头来落得这等结果。”
吴慧芬喝掉一口冷着不加糖的咖啡，和从前一样苦涩，她看着梁璐的淡然，缓缓道，“聪明如你，这本应料到的，当年那一跪你若硬下心不接受就好了。”
梁璐点点头，对吴慧芬的话却不尽赞同。祁同伟是尊严扫地，她那时也带着一股天生的骄矜与优越感，又怎么会料想到人心易变呢？如今他一人外逃，声名狼藉，她对于那些讥笑，也能尽量做到置之不理，只是心底还翻腾着一些难以平静的往事。
她忽地闪念去想，倘若那时候沙瑞金没有外调，她看见他正当而立想要整治一方太平世界的野望，他们结婚生子，珠联璧合，沙瑞金借着她一路扶摇直上——
她不能再想下去，谁知道沙瑞金不会是下一个祁同伟？
所以此时此刻，最好不过。
过尽千帆，各自经历一些人事，小半生这样苦过来，才会觉得眼前的甜一路浓稠地甜进心坎儿里。
“当年的事，谁又说得准呢？”梁璐跟着沙瑞金喝了很久的茶，咖啡味道有些陌生，她看到吴慧芬咖啡已喝完了，沉默片刻，又叫了一壶茶来，倒了两杯龙井，还未结束这场充斥感伤的送别，“吴老师，我自己的婚姻已是定局，我没想到你和高老师，你们不是相敬如宾多年恩爱么？我一直觉得你贤惠宽容，是我学不来的榜样。”
吴慧芬苦笑，接过茶，“演戏呗，人生如戏。”她没忍住，又一声叹息，“婚姻从来不以女性的宽容与贤惠取胜。当年高育良告诉我他爱上小高是因为《万历十五年》，我就对他死心了。还有比这更奇葩更伤人的理由吗？”
梁璐道，“这简直是对您这位明史专家的侮辱。”吴慧芬说了，她才知道，她每一回去高家见识过老夫老妻的恩爱情意，都是假做出来的骗局，她对婚姻油然而生出一种恐惧，两个人借着婚姻算计，隔着肚皮彼此猜忌。花团锦簇给外人看，苦果自己就着不甘咽下。
吴慧芬态度越发漠然，仿佛在说不相干的人事。她们的谈话一直持续到一壶茶喝尽，梁璐以为吴慧芬会问一句记录她的联系方式，客套一句容后再说。但直到她起身告辞，吴慧芬都没有说起过。她意识到，吴慧芬已经不想再和国内，有任何瓜葛了。
来时天色阴阴，梁璐走的时候，下起一点小小的雪沫子，落在脸上有些湿润，送别的意味因而变得浓郁起来。她们说了很多，又好似只留下了大片沉默。
她没和从前一样，回去那栋栖身的省委大院。
十八：
梁璐站在玄关处，门口还挂着夏天的帽子，一双黑色缎面高跟鞋一正一斜地放在鞋柜外面，上头蒙一层薄灰。这栋房子她久未涉足，阴冷得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气儿，她踩上去，好似灰尘涌动。
这里曾经很熟悉，壁纸什么颜色，卧室怎样装修，她靠在祁同伟怀里，和他不厌其烦地敲定所有细节。现在祁同伟在外头，生死不知。
她绕着各个房间走了一遭，祁同伟的东西没多没少。之前她来收拾过两次东西，还剩最后一些。梁璐准备收拾完了就把房子卖出去，剩下他的东西，买家愿意留就留着，不愿意留也与她没有关系了。这么些年，她爱过恨过，还有哭过不知道多少回，哪怕有再多的感情，都在日复一日的疲惫中消耗殆尽。一开始两人谈话时发生偶有争执她以为是理念不合，稍微忍忍也就过去了。却没想到他一步一步早有预谋，那些蛛丝马迹串联在一起都是明晃晃的证据。
她从前一直没有看清。他们的恩怨也就这样过去了，他的痕迹被不断抹去，兴许以后，连汉东大学惊天一跪的旧事，也不会再被人提起。
梁璐心绪复杂地收拾完东西，剩下几张祁同伟的单人照片，有他穿警服的，有他穿常服的，梁璐迟疑了下留着了。她在玄关处回头深深望了一眼，锁上过往的门，然后离开。
她回去时，沙瑞金正在做饭。梁璐这才想起来保姆今天早上跟她请假回去看儿子。沙瑞金穿着灰色圆领毛衣，开门时手上的菜刀都没放下。梁璐进来帮忙，这回沙瑞金没有催她出去，示意她把围裙后面松了的系带弄好。梁璐却低下头，忽然从背后抱住他。
沙瑞金没说话，梁璐也没说话。厨房里煲好的米饭散发出一股清香，烟火红尘，无外如是。
她的脸庞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什么也不说，就无比安心。梁璐一抬头，看见沙瑞金的后脑勺，发现发茬冒着一点零星的白。
“瑞金同志，你都有白头发了啊。”梁璐放下手道。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意识到年华的衰败，他的皱纹写满了眼角眉梢，身体不曾服老，常年锻炼的情况下肌肉紧致。她恍惚在想，错失过的那些年，用余生来弥补也够了。
沙瑞金浑不在意，继续把案板上剩下的豆腐干切成细条，“到我这个年纪，也该有白头发了。”他有心玩笑，“这不是因为你最近都在，没机会背着你染头发么。”
“染个头发而已，干嘛还要背着我？等吃完饭我帮你染。”梁璐见他菜准备得差不多，便去一旁倒油开火。
沙瑞金道，“怕你嫌我老喽。”他说着催梁璐出去，免得呛到。
梁璐拿着铲子递给他，“我也不比你年轻多少，有油烟机呢，我就想看着你做饭，不行么？”这样看着，她心里慢吞吞地升腾起一种巨大的满足感。沙瑞金偶尔为之的下厨做饭，也算两人情趣中的一种。
她一边剥等下出锅前要放的葱花，一边听沙瑞金说话。沙瑞金说到据称祁同伟逃往孤鹰岭的时候，梁璐手上一急，一根葱的葱叶被她全部自葱段上扯下来，她“哦”了一声，才道，“孤鹰岭是他发家的地方。”
那是祁同伟做缉毒警立功时的地方，她也曾把他当做一个英雄。现在，英雄磨灭雄心，穷途末路时才去追忆往昔，何苦？
两个人三个菜绰绰有余，沙瑞金还打算烧个汤，梁璐拦着没让。他们吃完饭，收拾停当之后，梁璐还没忘饭前染头发的事情，沙瑞金只得打电话给白徼，让这位身兼机要和生活的两职秘书准备一套染发工具过来。
白徼送来的东西很全，染发剂染发膏刷子透明罩衣都有，梁璐也没给人染过，翻来翻去把说明书上的染发方法看了三遍，催着沙瑞金把姿势摆好，开启她的染发大计。
沙瑞金正襟危坐，跟准备召开会议似的。梁璐搬来椅子坐在他背后，但他腰挺得太直，梁璐就继续指挥，“你腰弯一弯，头低着点儿。”
“好，我听领导的。”沙瑞金笑道。
梁璐做这件事很认真，她按着说明书的比例调了调，黑色太黑，加些棕色好像更自然点。她戴着透明手套，一手端着染发剂的碗，一手往沙瑞金发根刷着。
镜子里两个人身影挨得很近，梁璐刷到他后脑勺，才终于不用绷着一口气，不然刷前面万一手抖，给省委书记弄个大黑脸，难免脸上无光。她瞟一眼沙瑞金，他两只手都在膝头按着，坐姿一点都不大佬，梁璐被逗笑，随之道，“等过些年就该咱俩互染了。”
沙瑞金道，“可别，到时候我退了，陪你去美容院不是更方便？”
梁璐算了算沙瑞金到退休的时间，粗粗一想也有十五年，“太久了，你没退之前我头发就该白了。”
两人心平气和谈气老去如何如何，这样一想，余生似乎还有很长很长一段路，可以携手，可以同行。
而直到祁同伟死讯传来的时候，梁璐仍有一分恍惚感。侯亮平见了她还和之前一样喊梁老师，他兴许以为她想听吧，事无巨细地从孤鹰岭说起。讲他怎样确定祁同伟的位置，祁同伟的后续丧事，梁璐不想出面的话，可以由他牵头来办。
梁璐略一沉吟，点了点头道，“亮平，那就麻烦你了。”
侯亮平心里五味杂陈，“好歹同学一场，梁老师，您节哀。”
梁璐有一点后悔，没在祁同伟生前把婚离掉。这下，在所有人眼里，她被打上了畏罪自杀的原公安厅厅长遗孀的烙印。她其实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悲伤，兴许是沙瑞金偶尔提及的几句，让她对祁同伟的下场早有预料。如果没有沙瑞金，不知道她是否还在抱着祁同伟的照片，哭得肝肠寸断？
祁同伟自诩胜天半子，到头来输给的，还是天意。
侯亮平找她要一张祁同伟的常服照片，不是因公殉职，不能用他的警装照。梁璐找出照片递给他的时候，侯亮平说，“梁老师，等大照片洗出来，回头还给您。”
“不用了，你自行处理吧。”梁璐断然拒绝后，却又话锋一转，“你知道祁同伟跟高小琴的孩子现在在哪儿吗？”
侯亮平把东西拿好，想起来高小琴入狱后说的话，便道，“在祁同伟老家，他爸妈养着。”
梁璐拿出一张银行卡，“麻烦你想办法把这个转交给他的父母，我把我们的房子卖了，卡里存了一半，够他儿子长大成人了。”她说完后，如释重负，心头最后一角轰然倒塌，从今往后，尘归尘，土归土，她对他，仁至义尽。
祁同伟开枪自杀的事情不光彩，是以只有惦记旧情的同学在。医院里睡了大半年终于醒来的陈海跟侯亮平一起过来，陈海的姐姐陈阳也在，梁璐去的时候她正在上香。
陈阳如今也已经嫁人生子，梁璐看见她，却想起来陈阳和祁同伟当年也曾金童玉女过，固然有祁同伟的折节选择在，她却是拆散他们的始作俑者。
梁璐偏头看向她，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她要与从前那个拧巴执拗的自己和解，得从坦然面对开始。
陈阳一愣，回了一句没关系。
一个简短的仪式，等火化后祁同伟的家里人就会带走他的骨灰。梁璐把银行卡给了出去，上过香后就准备离开了。
殡仪馆好像只有两种颜色，黑白之间，黑色的遗像与白色的花，在空气中能细细嗅到一股死亡的气息。大家的衣服也都是黑色的，庄严沉重。她走到门口时，天公不作美，下起了一场雨。
冬雨罕见，不比雪花洋洋洒洒落在人身上，还能抖落下来。灰沉沉的天幕间，雨势极大，带着沁人肺腑的一股凉意，从头到脚蔓延开来。远处车影模糊，雨势未减。
梁璐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沙瑞金在车里也等了一会儿。正要喊白徼去拿雨伞，瞥见斜刺里冲出来几个人，径自对上梁璐，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隔得太远，沙瑞金看不清梁璐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于是他撑着白徼递来的黑色大伞，很快下车步入湿冷的雨幕中，一步一步，沉稳笃定地朝她走去。
梁璐有些惊讶。
赶上对面的人还在吵嚷不休说着丧葬费和祁家儿媳一类话的时候，侯亮平从里头出来了，沙瑞金在他开口之前，不怒自威道，“亮平同志，你来处理。”
说着他坦然地把雨伞斜斜递在一旁，接住房檐处，梁璐则配合着下了一个台阶，沉默滑进沙瑞金的伞下。两人并肩，共撑一把大伞，向前走去。沙瑞金像他想象中的那样，以一堵墙的姿态，站在了梁璐身边。
教凄风苦雨，不落爱人肩头。
完。
粗粗修完错字，因按原剧情走向，部分台词引用原著，大概有八百余字，占全文的1.7%，是我笔力不足，对机关单位没有了解，所以引用了原著，特此声明。感谢ar和格格催出来的这篇文，啾啾啾，七夕快乐。lof那边有个小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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