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蚂蚁

奔流bull小说周晓波服辜


服辜

●周晓波

中午,外甥付俊来了。陈欣茹拿烟倒茶搬水果,热情得出奇。付俊从小调皮捣蛋,游手好闲,七年前因打架斗殴误伤人命坐牢,上个月才出“宫”。他一屁股塌进椅子,从裤袋里摸出个纸袋,“啪”地丢在茶几上,说声热,脱下T恤,露出胸部一条青蛇,吐着长长的毒信,特别扎眼。他拿块西瓜,猛咬一口,咕咕哝哝:“舅娘放心,安排妥当了。什么东西,迫害我舅舅。今天晚上,要他好看!”

赵二打开纸袋,抽出一叠照片,其中一张是一个靓女;秋波婉转,十分媚人,另外几张是楼房和临街门面。

“这个骚货,神仙都把持不住,何况赵参。”付俊把瓜皮“啪”地扔进垃圾桶,顺手又拿起一块,边咬边说,“夫妻都是国家公职人员,门面占了县城一条街,长沙还有房产。女儿报考教师,利用关系网,搞萝卜招聘,社会上议论纷纷。刘务梓巨额财产来源不明,滥用职权。舅舅,举报他!”付俊发音含混不清,红色汁水流满下巴。

丈夫太窝囊,自己又无能为力,陈欣茹病急乱投医,请付俊为舅舅出头。赵二大惊:“用美人计陷害国家公职人员,是犯罪!”

“天衣无缝,不会给舅舅带来任何麻烦。”付俊扔掉瓜皮,抽张纸巾抹嘴。

“付俊,不要乱来,舅舅的事,我自己处理,不要你管!”赵二斩钉截铁。

陈欣茹嚷叫起来:“你这个人,莫名其妙!难怪人家叫你‘二’。外甥,不要管他的闲事,随他被别人踩到泥巴浆浆里,永世不得翻身!”

赵二不再饶舌,起身进了书房,启动电脑,敲打起来。下午上班,赵二将打印好的起诉书,摆在汤优秀面前。汤优秀看了起诉书,目不转睛地盯着赵二,好像不认识,过了好久,指着赵二说:“吃错了什么药?打官司!状告自己的单位,别说官司没有胜算,就是赢了,也是暂时的,最终还是彻底地输了。单位随便找个借口,把你调到山旮旯里,岩鹰不生蛋的地方。或者根据事业单位管理条例,轻而易举抓住你失职渎职的辫子,高职低聘,降到九级十级,甚至解除聘任合同,让你彻底失业。局长说,单位是家,领导是衣食父母,很有道理。同家里闹翻,同父母闹翻,会有好下场?”

赵二像被刺破的气球,嗤嗤跑气,迅速瘪下去。他把起诉书捏成团,紧紧攥着,默默退出来。回到办公室,赵二瘫在椅子里,五指张开,纸球像鹅蛋一般,被汗水泡软了。

下班时间没到,赵二就溜了出来。自从迟到被纪委查获,他非常谨慎,按时上下班。这个时候,他乱了方寸,不管不顾了。河水清澈,波光粼粼。赵二撕碎起诉书,撒在水里。纸屑随波逐流,在阳光中眨着怪异的眼睛。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似乎被利刃击中。晚上睡在床上,赵二柔肠百转,无法入眠,煎饼翻到天亮。恰好星期六,他决定去爬舜皇山。

下了中巴,才八点多钟,赵二顺着黄沙路往舜皇山上爬。火球在天上燃烧,没有一丝风,闷热闷热。路旁小溪里,流水湍急,掀起洁白的浪花。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陡,越来越曲折。一条幽深的峡谷,树木蓊郁,遮天蔽日,弥漫着淡紫色雾气,潮湿而清凉。石头上长满绿苔,湿漉漉的,一不小心就会滑倒。浓雾突然变成雨水,淅淅沥沥。赵二躲到凉伞似的岩松下,地面很干燥,还有光滑的大石头。他坐在石头上,从黑色人造革背包里,掏出个苹果吃了。雨越下越大,水珠滴答,落在脸上。赵二站起来,顶着背包,冒雨前行,出了峡谷,顺着山梁往上走。路面是沙,不滑,却非常陡,上面云海茫茫,下面茫茫云海,路总是没个尽头。

赵二终于看到了一座方形巨石垒成的房子,墙体青苔斑斑。住持鹤发童颜,精神矍铄。赵二烘干衣服,吃饱饭,跟住持走进大殿。舜帝端坐着,笑容慈祥而丰富。他上了香,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默默祷告,磕三个响头站起来。住持打卦,三次都是“讼卦”。

“上乾下坎,有所需而不得,天水相背,人情乖戾,致有争讼。内卦象为险难、为灾、为狱,外卦象为刚强、为进取。阳刚之气向外奔放,水性险恶向下流动,两相背离而互相排斥。为人处世,以‘忠恕’、‘宽仁’为宜,不讼则吉,成讼则凶。”

住持慢条斯理,赵二汗出如浆。不曾言明,住持如何知晓自己要打官司?传说精通《易经》者,能断世间一切疑难,不亲身经历,怎敢相信?赵二取出两张百元钞票,塞进功德箱,别过住持,走出山门。

一路下山,赵二愁思百结,挥之不去。汤优秀反对打官司,理由充分实在,逆耳忠言。自己也感到没有好的结局,因而打了退堂鼓,然而,又不心甘,觉得窝囊。矛盾重重,左右不是,难以决断。来爬舜皇山,希望得到神明指引,走出困局。舜帝以德报怨,反对争讼。孔子听讼,必使无讼。无讼,是圣君明主孜孜以求的太平盛世。

“几多老虎豹子,拜倒在狗面前!”陈欣茹的话,尖刀一般,刺进心里。只要服辜,一切风轻云淡,可是,人的尊严呢……

蝌蚪乱窜,字码不下去。赵二放下鼠标站起,推开窗户,桂花馨香扑鼻。他茫然地站着,目光越过桂花树梢,凝视远处连绵的群山,张开口,深呼吸,似乎要把内心的焦灼全部吐出去。他主持的教研课题获省二等奖、国家三等奖,按市人社局文件规定,可以提前晋级。教研室主任汤优秀带着肖副主任,去县人社局办理相关手续。

汤优秀回来后,神色凝重。赵二的心脏,犹如风暴中的风铃。汤优秀耸耸肩,厚实的嘴唇翕动着,迟迟没有出声。赵二面部僵硬,瞳孔放大,狂风骤停,世界陷入深渊……

“苟局长说……”汤优秀迟疑着,低沉的声音从地底下冒出来。

“他……说什么……”赵二微微发抖。

“伙计,不要激动……”

“没事,不激动……”赵二嗫嚅。

“他说……”汤优秀打住,瞥了眼赵二,“你取得的成果,不在六级岗位任职期内,不符合提前晋级条件……”

“文件没有明文规定……”

“他是主管领导,说不符合,就不符合……”

赵二颓然坐下,面色苍白,眼睛发潮,镜片雾气迷蒙。

“陈年旧事作怪……”汤优秀欲言又止,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走了出去。

赵二取下眼镜,抽张纸巾,缓缓擦拭。十年前,县人社局按上级文件精神清理“混岗”人员,凡在行政岗位的事业编,参照公务员发工资。教育局的“混岗”人员,除赵二坚决去了教研室,其他十几个年轻人,考虑到仕途,自愿留在公务员岗位。

教研员可以评职称,赵二申请参评副高。县人社局主管副局长苟慈仕,说他在机关办公室四年,中断教龄,不符合条件。苟慈仕对晋级评职称的,拿着显微镜,一个个查,稍有破绽,立即封杀。当事人被迫攻关,礼物送到,问题迎刃而解。汤优秀和赵二关系好,劝他联络一下感情。赵二从来不做苟且的事,不管汤优秀怎么劝,坚决不干。汤优秀非常了解赵二的“二愣子”脾气,用了激将法:“你是文化名人,自然放不下架子,我替你去!”

赵二没有退路,只得提了两瓶好酒、两条好烟,硬着头皮前往。苟慈仕住在县委机关宿舍大楼,楼道里没有灯,黢黑黢黑,蚊子嘤嘤嗡嗡撞脸。到了四层,感应灯亮了,浮尘在昏黄的灯光中翻腾,赵二站在门前,呆了半晌,待乱蹦乱跳的心脏平静一些,才举手敲门。无人答应,再敲,还是无人答应,只得退下来。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黑云压顶,天气闷热。他蹲在草坪里,盯着四楼那个黑洞洞的窗户。凶恶的蚊子,叮得他浑身都是疙瘩,又痛又痒。有人走过来,赵二赶紧躲开,做贼似的。

窗户亮了,赵二一跃而起,冲上楼去,敲了两下,门开了一条缝。苟慈仕握着门锁把手,塞住门缝,没有一点表情。赵二喊声“苟局长”,点头哈腰,把手里的礼物抬起来,晃了两下。苟慈仕木木的,退在一旁。赵二走进去,把礼物放在茶几上,结结巴巴说明来意。苟慈仕点点头,阴冷而严肃,一板一眼说:“我会尽力帮忙。把东西拿回去,不要搞这样的名堂!”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赵二讷讷的,赶紧退出来。苟慈仕提起礼物放在门外,“呯”地关上门。感应灯随即亮了,两条香烟滑落,鱼儿似的跳两跳。赵二愣住,万万想不到出现这样的情况。礼物太轻?说话不妥?行为不当?还是传闻不实?怅然良久,把滑落的香烟拾起装好,提起红色尼龙兜,无精打采往下走。

下了三级坎子,猛然站住。直觉告诉他,不对头!眉头一皱,立即返回,把尼龙兜轻轻放在原处,蹑手蹑脚走到上一层楼道的阴影里,目不转睛盯着那团红色。门“吱呀”开了,苟慈仕探出头,环顾四周,突然出手,红色光影一闪,礼物不见了,随即“砰”的一声,门关得严严实实。

赵二长长地吁了口气,揉了揉发麻发硬的脖颈,猫手猫脚走下楼梯。

两天后,赵二顺利通过县人社局审核。材料上报市里,却出了意外。申报表填写的是“中小学教研员”,中学教研员学历必须是本科,而赵二只有专科,多了个“中”字,资格取消。

第二年继续申报,苟慈仕又说不合格。同一个人,同一件事,同样的文件政策,烧香就合格,不烧香就不合格,咄咄怪事!难道人社局是私人的馄饨铺,苟慈仕喜欢用什么馅就用什么馅,喜欢放什么佐料就放什么佐料?汤优秀又来相劝,说去年的只管得了去年,一码归一码,今年要想获取参评资格,还得烧香,这是“潜规则”。赵二的“二愣子”脾气犯了,坚决不去,不相信朗朗乾坤、清平世界,还怕魑魅魍魉!他从政工股借了三本文件汇编,认真学习,吃透政策后,前往县人社局。

苟慈仕正在看电影,听见门响,立即关闭电脑窗口,扭转头来,见是赵二,眉头皱起,很不耐烦。赵二大大咧咧,目光炯炯,垂手站在一旁:“苟局长,你说我不合格,有文件依据吗?”

“当然有!”苟慈仕点开窗口,忙了半天,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有文件的,怎么没有?”

“不用找了,文件我都看了,没有相关规定。”赵二冷笑,腹中大骂“狗吃屎”。苟慈仕没吱声,盯着跳动的鼠标不眨眼。

“没有文件依据,我不服!”

“不服?去告啊!”苟慈仕把鼠标一丢,寒霜铺地。

“别以为自己是老虎屁股,我就不信,偏要摸一摸!”

县委信访接待室值班领导,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兼任县职称改革领导小组副组长的吴斌,曾任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比较欣赏赵二的文章。吴斌认真听了赵二的陈述,皱了皱眉头,犹豫再三,拨通“苟局长,教研室老赵的职称,按政策给他办理!”

回到教研室,赵二眉飞色舞。汤优秀没有一句赞赏,反而摇了摇头。过了两天,苟局长还说不合格。汤优秀冷笑一声:“如何?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面对这种困难局面,一般人会知难而退,要么乖乖送礼,要么忍痛放弃。一根筋的赵二,却不服辜,又找吴斌。吴斌非常恼火,咆哮起来:“只能要他按政策办,难道要他不按政策办?这样的话还听不懂!”点了支烟,猛吸一口,全部咽进去,烦躁地踱了一会,在烟灰缸里用力摁熄烟卷,拨通“苟局长,教研室老赵的职称,给他打个擦边球!”话音未落,“啪”的挂了。赵二是唯一敢同苟慈仕叫板,并且取得胜利的人。他趾高气扬地对汤优秀说:“如何?胳膊终究拗过了大腿!”汤优秀非常恼火,板着面孔数落他:“送点礼物,多么容易的事。多个朋友多条路,聪明人重视人情投资,办事方便得多。容易的事、结交人的事、讨人欢心的事,你不做,偏偏打憋做难事、做得罪人的事、做断后路的事。人社局是刀俎,事业单位是鱼肉;人社局是爷爷,事业单位是孙孙。别人讨好巴结都来不及,你竟敢叫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二愣子啊二愣子,吃亏的日子在后面!”

赵二没同汤优秀争论,脸上荡漾起只有胜利者才有的扬扬得意。他没有想到,十年之后,再次栽倒在苟慈仕手里。

舍得笼里鸡,捉得天上鸟。陈欣茹准备好红包,塞在赵二衣兜里,敦促他去拜码头。还同他算了笔细账:每月增加两百多,一年两千多,活到八十岁,二十三年,多少钱?送几千块钱,牛身上拔根毛,蓑衣上抽丝棕,一本万利。机关十几年,耳濡目染,赵二当然懂得潜规则,可送礼比割肉放血还难受,不是小气,也不是囊中羞涩,而是不屑。

赵二爱看《聊斋志异》,认为苟慈仕是《妖术》里的卦者投胎,两人的手段如出一辙。自己则是于公转世,偏不信邪,对苟慈仕“惜此小费,勿悔勿悔”的威胁置若罔闻。十年前的那次交手,完胜苟慈仕。这一次,必须找到“狗血”,才能破解翳形术,让苟慈仕现出原形。

赵二请了一天假,坐大巴来到市人社局寻找“狗血”。一栋二十几层的崭新办公楼,沐浴在初冬温柔的阳光中。乘电梯来到十楼事业单位管理科,里面挤满人,像个插满玉米棒子的筐。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前埋头审材料,听人招呼,是科长。看他认真仔细的劲头,给人忠于职守、值得信赖的印象。科长签了字,把材料推到办公桌右上角。一个男人立即拿起材料,连声道谢,拼力挤出人群,兴奋和快乐溢于言表。有个女士赶紧送上材料,一脸谄媚。她身体单薄,头发花白,瓜颜菜色。科长随意地翻了翻,乜斜着眼:“县人社局的认定是对的,你不符合政策。”女人面白如纸,泪水扑簌簌的。科长把材料塞给她:“非常同情,爱莫能助。”说着,接过另一份材料。赵二拿手机来看,已经十一点,不免焦躁。

这时进来一个中年女人,身材高挑,衣着华丽,气质优雅。她走到科长对面的办公桌,拉开抽斗,边找东西边同科长说话。从他们的交谈中,知道此女是副科长,正为一件行政诉讼焦头烂额,对被告牢骚满腹。既然是副科长,也能答复,何必等科长?赵二灵机一动,把材料送上去,简要说明来意。副科长翻看一会,合上材料:“这个文件是我们下发的,目的是鼓励优秀科研人才脱颖而出。但是,证书上七个人,排在第一的不是你,所以,你不符合提前晋级的规定。”一盆冷水浇在头上,赵二连打几个寒战,争辩说,自己辛辛苦苦搞了很多年,领导都是挂名的。女人眼角挑起,冷笑:“你说别人挂名,我也可以说你挂名,证书上无法体现啊。”赵二哑口无言。

副科长匆匆出去,赵二不死心,耐心守候。办事的都走了,科长闲下来。他靠上去,谦恭地笑着,把材料摊开在科长面前。科长没拿材料,瞟了赵二一眼:“这事不归我们管。”赵二一头雾水,讷讷道:“不归你们管,归谁管呢?”科长抬起头,脖颈左右摇摆,肩膀耸几耸,双手一摊:“不知道啊!”赵二傻了眼:“你们下发的文件,竟然不知道由谁管?”科长爱答不理,叼上烟卷,寻打火机,衣兜裤兜翻遍了,拉开抽斗,稀里哗啦一阵响,找到一支,点燃,贪婪地吞吐。

再待下去也无益,赵二默默退出来,来到十八楼的局办公室,问值班的姑娘谁管这件事。姑娘答复,事业单位管理科。赵二告诉姑娘,事业单位管理科说,不属他们管。姑娘诧异地瞪圆眼睛,建议他去职称科。赵二跑到职称科,答复是,只管职称评审,不管这个。他跑了七八个科室,都说不由他们管。赵二又回到局办公室,请姑娘给分管领导打电话。姑娘很为难,犹豫良久,拒绝了,只告诉他分管领导办公室的楼层和号码。赵二找到分管副局长的办公室,门关户锁,一打听,开会去了。

赵二一筹莫展,在楼道里徘徊。就这样灰溜溜的回去?不行,绝不!然而,又有什么办法?猛然,赵二想起一个远房亲戚,在市政府当领导,见过几面,人蛮谦和的,也有他的电话,只是不曾联系过,不知号码是否更换了。抱着试试的心态,赵二抖抖索索拨完号码,对方还未响铃,立即掐断。拉关系走后门,有违做人原则,赵二素来所不齿的。犹豫良久,再次拨打电话时,他已经找到了理由。虽然是亲戚,却是政府领导,有义务主持正义,为老百姓排忧解难。电话通了,远房亲戚听明白后,很快给他联系好人社局党委副书记。赵二再次走进事业单位管理科,科长朝他点头微笑。女副科长给他倒了杯热茶,立即给县人社局的苟慈仕打电话,说赵二符合提前晋级的条件,应予办理。

破解了苟慈仕的妖术,赵二凯旋,向汤优秀详细汇报了市人社局的决定,请求办理晋级手续。汤优秀没有笑容,像尊菩萨,并且索要文字报告。赵二质疑:素来不要文字报告。汤优秀搔了搔剪得很短的花白头发,没有吱声,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颤抖。赵二没有办法,只得照办。汤优秀签上“情况属实,请领导批示”,加盖了大红公章,让他去找分管业务的郑副局长。教研室是独立法人单位,只要满足有职位、单位愿意聘任、符合晋级政策三个条件,直接向县人社局申报即可,以前都是这么操作。赵二狐疑满腹,望着汤优秀,嘴皮子张几张,喉结滑动两下,什么话也没说,把鼻梁上的眼镜一推,匆匆而去。

郑副局长看了报告说,必须经主管政工的赵参副局长同意。赵二圆鼓鼓的眼珠在近视镜片里骨碌碌地转,喉结发出很响的“咕噜”声。他勾头勾脑走出郑副局长办公室,步履铅一样沉重,隐隐预感到,汹汹暗潮在平静的空气里涌动。

赵二穿过阴暗的楼道,来到赵参办公室,门扉紧闭,里面发出嘤嘤嗡嗡的声音。赵二嘘口气,举手敲门,在半空停住,足足三秒,无力地垂落下来,攥着报告的左手很不自在,换了几个姿态,都不妥当,最后贴在腹部,右手压在左手背上,紧紧按住,耐心等候。

门“吱呀”开了,一个夹黑色公文包的人走出来。赵二均匀呼吸,放轻脚步,缓缓走进去。赵参挑起眼角,瞥了一下,继续看文件。赵二在办公桌前立住,喊声“赵局长”。赵参没有抬头,也没吱声。赵二冷汗淋漓,把眼镜往上推了推,稳住心神,稍稍提高嗓门,再喊。赵参抬起头来,冷冷道:“什么事?”赵二毕恭毕敬,把报告捧过去,字斟句酌说明来意。赵参没接报告,向后一仰,伸了个懒腰,呵欠挟裹着瓮声:“这个事,必须上局班子会议研究。”上局班子会议!赵二愣住,眼睛灯笼一般,想追问为什么,却没底气。把报告放在桌面上,垂头丧气退出来。

汤优秀听了,安慰说:“上局班子会议,是好事,免得混岗的说三道四,教研室难以应付,领导挑担,事情好办得多。文件白纸黑字,市人社局已经认定,领导能够推翻文件?除非不承认你的科研成果,那是不可能的。你和领导没冤没仇,他不做好事做恶事,撕破脸皮害你?别胡思乱想,放万世的心。”

星期一,毛风细雨,陡然降温十几度。赵二穿上了厚实的羊绒外套,刚在办公室坐下,就接到汤优秀电话,让他立即赶到赵参办公室。真皮长沙发上,汤优秀、肖副主任正襟危坐。赵参靠着黑色皮椅,双手撑着栗色硬木办公桌面,脸绷紧,眼鼓凸,腰笔挺,傲然环视,严肃得让人不敢喘气。汤优秀挪出位置,拉赵二坐下。赵参咳嗽,眼光缓缓扫过来,瞳孔里阴光闪烁,铁锤子砸钢钎,一字一顿:“局班子会议研究,不同意赵二提前晋级。”赵二扭头去看汤优秀,两人的目光正好相遇。汤优秀忽闪一下,避开了。赵参又咳嗽,理由翻花:教育局无法摆平,对混岗人员不公平;教研室无法摆平,获奖七个人,赵二提前晋级,其余六人也可以提前晋级,岗位全占了,对其他人不公平;不务正业,编纂县里文化名人集,影响教研工作;两年前迟到,被县纪检会查获,工作态度存在问题……

听到不准晋级,赵二还保持平静和克制,几点理由出来,头“轰”地炸了,血液嗤嗤燃烧。他猛地站起,指着赵参,面红耳赤,青筋爆绽,扑上去要拼命。汤优秀和肖副主任强拉硬拽,把他弄回办公室,按在椅子里。赵二胸腹急剧起伏,气呼呼的。汤优秀愤然道:“不同意晋级,说几句好话。什么乌七八糟的理由,没有说服力,根本站不住脚。故意找茬,伤口上撒盐,这么做工作,莫名其妙!”

“上纲上线,用势压人,少见!”肖副主任也很气愤。

好心人提醒赵二,没有关系可走,没有大山可靠,有蛮办法可用。厚着脸皮黏着领导,不吵不闹不愠不火,扎扎实实搞“五同”(同吃、同睡、同上班、同开会、同娱乐),领导安不得身,只好改变主意。或者凶相毕露,握把菜刀,揪住领导,鱼死网破,领导为了保命,唯有解决问题。这些屡试不爽,是公认的致胜法宝。赵二却做不来。一个读书人,县里文化界的知名人士,怎么可以当泼皮无赖?自己不耍横撒泼,也不准妻子耍横撒泼。陈欣茹准备挑担大粪,倒在赵参的办公室。他拦住说,只有讲出来的理,没有骂出来的理、橫出来的理、恶出来的理。

赵二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上访,不相信没有说理的地方。汤优秀却不同意,上访等于揭领导的伤疤、打单位的脸,有害无益。维权必须理性,楼高千尺平地起,解决问题最终要靠教育局。任何人都能得罪,唯独领导不能得罪。与天斗,与地斗,与妖魔鬼怪斗,就是不能与领导斗。文件是死的,人是活的,文件最终还要人来执行。领导想执行,一句话“OK”,不想执行,可以找出十万个理由搪塞。造成这种局面,误解是主要原因。赵二潜心业务,又爱爬格子,和别人缺乏交流。别说新来的领导,就是原来的领导,了解的也很有限。将贡献写成文字材料,让领导加深了解,改变态度和看法,才是上策。

他接受了汤优秀的建议,放弃上访。《一头老牛的告白》洋洋洒洒出笼。素来低调的赵二,觉得文字夸张,自吹自擂,贴金炫耀,不好意思拿出手。汤优秀骂他“二”,说“金子在任何地方都发光”“敏于行讷于言”,都是骗老实人的。金子放在稀泥巴里发光吗?牛埋头耕田,草料却得不到一把,不抱怨“牛种田马吃谷”?人要经营自己、推销自己、炒作自己,不然,别人怎么了解?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还怕领导知道你是块金子?赵二这才鼓起勇气,把材料送出去。

纪检组长看了材料,和颜悦色,耐心倾听赵二的陈述。然后说他没有参加局班子会议,如果参加,肯定会帮赵二争取。他认为应该在局班子会议召开之前,分别找领导好好沟通,做做工作,事情则好办得多。不准晋级的理由确实不充分,特别是迟到问题,没有政策依据,站不住脚。然而,决定已经出来,不可能推翻。纪检组长说,曾国藩有句话,他很欣赏,“天下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败;天下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败”。局班子不准你晋级,应该有深层原因,是不是做人方面有什么欠缺?赵二尴尬得冒虚汗,和纪检组长握手,感谢领导关怀,点头哈腰退出来。

走进隔壁办公室,正在看文件的郑副局长接过材料,翻都没翻,顺手放在桌上,苦笑一声:“老兄,你的情况我很了解。”郑副局长随和,没什么架子,赵二说话不怎么怯势,将赵参不准晋级的理由全盘托出,激动得口不择言,连“人吃人”这样的话也蹦了出来。郑副局长微微皱起眉头,字斟句酌:“千万别激动,气坏身体不值得。几句这样的话,你就受不了。局班子会议上,还有更尖刻更无情更恶毒的,你要是听到,不气死才怪!以往晋级,教研室直接往县人社局申报就是。现在情况复杂了,局里混岗人员三十多个,都要求拿职称工资、评职称晋级,矛盾十分尖锐。我为你争取了,真的尽力了。话又说回来,局里也有苦衷。”说着站起来,说有急事要处理,匆匆走了。

刘务梓副局长的办公室,就在对面,虚掩着门,浓重的烟味从缝隙里飘出来。刘务梓遇到下属,常常三角眼翻起,威严得犹如阎罗殿里的判官。赵二徘徊良久,才鼓起勇气,推门而入。房间里烟雾缭绕,让人窒息。刘务梓摁熄烟蒂,掏出一包烟,拆开锡封,抽出一支,焦黄的指头夹着烟卷,在烟盒上一下一下,悠悠地顿。这个动作,小时候见过,那时的烟卷,不带过滤嘴,烟丝稀松不齐,烟客往往要在烟盒上顿几下。有了过滤嘴,再也没有看到过这个动作。刘务梓是烟虫,非“和天下”不抽,每天至少三包,前来办事的,不拿包烟,会惹怪。赵二知道规矩,却空手两晃,没有带烟。刘务梓好像没看见赵二,“啪”的一声,烟包丢在桌面上,滴溜溜旋转一会,慢慢停下。叼上烟卷,点燃,猛吸一口,靠在皮椅背上,闭上眼睛,缓缓吐出来,很享受的样子。椅子随即旋转九十度,背对赵二,造型奇特的头顶,水土流失严重,蜿蜒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黑山白水,恰似一幅太极图。

赵二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一声咳嗽,皮椅转了过来。扁黑方脸,屋瓦结霜,一副恼恨别人借米还糠的样子。赵二背脊发毛,抖抖索索呈上材料。刘务梓抬起右手,弹掉烟灰,接了材料,装模作样浏览一遍,把材料丢在桌上,眯成线的眼角,流出熹微的光亮,声音低沉,语速缓慢:“我是爱才、惜才、敬才的,也喜欢读书,我们之间,一定有共同语言;你是难得的人才,贡献非常大,有目共睹;在局班子会议上,我据理力争,差点拍了桌子;凡是牵涉干部职工切身利益的,只要擦得起边边,就要千方百计搞上去,钱是国家的,顺水人情,何乐不为?除非脑壳进了水,神经不正常,才设置障碍关卡。”说到这里,他打住了,搔搔“阴阳图”,苦笑一声,很粗的气流从鼻腔里挤出来,睒睒眼睛,又十分同情地说:“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我无法改变,任何人都无法改变。要想改变,唯有往上级部门控告,向有关领导申诉。教授,要相信组织,相信领导,相信公道!”

春风化甘霖,滴落在冒烟的心田。赵二血脉贯通,眼眶也湿润了,千恩万谢退出来。

走进赵参办公室,赵参大出意外。他像春暖花开,沏了热茶,口口声声“老兄台”,“一笔难写两个‘赵’字”。还同赵二叙旧,说当年进教育局,兄台很照顾,多次建议他去办公室工作,便于升迁。组织考察,老兄台讲了很多好话,帮了很大的忙,一直心存感激。前几天,有些话考虑欠周,多有得罪。一寸的话别人不会说,他在这个位子上,为了工作,不得不说,希望千万理解。其实,局班子会议上,他是鼎力支持赵二晋级,又不是教育局的钱,送好的事,只有傻瓜才不愿意做。为了这事,会议开了很长时间,讨论非常激烈,反对的意见非常大,一些话很尖刻、很难听,似乎不共戴天。因为组织纪律,只能讲到这。有人说,我赵某假公报私。我们是好兄弟,不存在个人恩怨,有什么私值得报?别人不了解,胡说八道,老兄台博学覃思,还能听信小人挑拨?牙齿舌头那么亲密,有时也咬一口,即使有点什么小误会,赵参是那种鼠肚鸡肠的人吗?

赵二迷糊了,班子成员都说支持他晋级,言之凿凿。然而,不准晋级的决定怎么出台的?他揣着个闷葫芦,来找局长。

胡鼐接过材料,一张脸刷地拉下,犹如拉下厚实的卷帘门,指头轻轻敲着桌面,一字一顿说:“搞这样的动作,不服气?老同志了,名利看轻些,钱眼只那么大,拼命往里钻,不挤破头才怪。盯着鼻子尖尖,叫花子烤火只往自己胯下扒,如何要得?要有大气,要讲风格,要顾全大局。你想一想,我敢给你晋级吗?你晋级了,这么多混岗人员,不造反才怪!他们有情绪,工作怎么开展?只怕连运转都不可能。我明确告诉你,教育局是一盘棋,没有混岗,大家都一样,谁要抓着混岗不放,就把谁调出去,放到学校去上课。文化人思想活跃,能写会道,喜欢发议论,讥讽领导,标榜自己,这怎么行?现在强调讲政治、讲纪律、讲规矩,单位是家,领导是衣食父母,要坚定不移地同单位保持绝对一致。快退休了,善终最重要,安安稳稳领到退休工资,才是智者。”

赵二默默地听,直到谈话结束,没说一句话。

《老牛的告白》没有收到预期效果,反而火上浇油,使赵二的处境更加糟糕。汤优秀很内疚,意识到出了个馊主意。为了有所挽回,建议赵二想办法和领导沟通感情,消除疙瘩。领导也是人,心是肉长的,不是石头,以心换心嘛。更何况,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曲线救国”,也是一种智慧。他还推心置腹,说起自己刚进教育局的遭遇。一个副局长经常找茬,给他穿小鞋,股室安排有补贴的活动,审核时一概画掉他的名字。他非常奇怪,不知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买了好酒好烟,晚上拜了码头,情况立马转变。他是老资格的联校校长,且是全县十佳校长,还曾遭受无情的打压,被迫低三下四去送礼。说到这,汤优秀突然打住,很有意味地看着赵二。你赵二写几篇酸不溜秋的文章,算哪根葱?联校校长才有资格进机关,普通教师进机关,等于连升数级,天大的恩惠,要懂得感恩!他没有说破,以为赵二能够明白。

“二愣子”就是“二愣子”,不但没有明白汤优秀的良苦用心,反而十分不屑,冷冷一笑道:“如果这么走棋,问题不会拖到现在,‘狗吃屎’提出不合格,送个红包,新工资早就装在腰包里了。”

汤优秀涨红了脸,长叹一声,怏怏而去。

赵二心情郁闷,茶饭无味,彻夜难眠。感冒趁虚而入,头晕鼻塞,筋骨酸痛。吃了很多药,不见好转。陈欣茹用臭皮柑加冰糖、食盐蒸熟,强迫他吃了几个,没什么效果;陪同去旱蒸,还是不行。眼看赵二形销骨立,满脸黑斑,头发白了多半。陈欣茹心疼,托神通广大的表弟疏通关系。表弟经常在学校承包工程,和教育局领导关系很铁,拍着胸脯,打了包票。星期六上午,表弟来电话,说在五星级酒店宏基定了雅室,请教育局几个主要领导吃晚饭,要赵二和陈欣茹也去,敬几杯酒,说几句好话,天大的事也没有了。

请领导吃饭,很不合赵二的意,然而,事已至此,已经没有退路,只有硬着头皮了。下午五点一刻,赵二和陈欣茹坐的士来到宏基,寻到预定的包厢,刚坐下,有服务员端上茶来。两人端着茶杯,默默地啜。开始上菜了,表弟还没到,也不见客人来。赵二焦躁,拿起手机,点了两个数字,又转念放弃了。菜上齐,满满的一桌。赵二搓着手,踱来踱去。陈欣茹瞪着他:“别晃了,把人都晃晕了!”声音干瘪沙哑。赵二只得坐下,捧着脸,盯着脚尖。

表弟打着电话走进来。赵二和陈欣茹同时站起,垂手而立。表弟挂了电话,用力抽气,鼻翼翕动,气流很响:“局领导有紧急公务,来不了。”说着,耸耸肩膀,双手一摊,苦笑一声,匆匆而去。

空气凝滞了,时光凝滞了,世界凝滞了。两人泥塑木雕,对着满桌的山珍海味发呆。直到服务员送来账单,才反应过来。赵二接过单子,三千八百元,鼻子一酸,两行清泪,顺着蜡黄的脸颊滚落。

表弟反馈信息,领导之所以突然变卦,是有人点了生水,说他请客是因为赵二晋级。有个领导私底里说的话,传到了表弟耳朵里:“赵二太牛了,要他服辜。”

服辜?服什么辜?陈欣茹莫名其妙。赵二更加懵懂,想起小时候和大个子打架,被摁倒在地,大个子瞪着眼睛问:“服不服辜?”赵二咬牙说:“不服!”大个子一拳砸下,问:“服还是不服?”倔强的赵二坚决不服,被打得鼻青脸肿,面貌全非。赵二矮小单薄,不会卖乖,经常受大个子欺凌,但他血战到底,没有一次服辜投降求饶。这种服理不服力的硬骨头,赢得了小伙伴的尊重。谁料快要退休了,领导和小时候那个大个子一样,竟然也要他服辜。

陈欣茹打探明白:赵二恃才傲物,骨子里瞧不起领导,缺乏对领导的起码尊重,挑战了领导的权威。服辜就是认输服软,低个头,道个歉,认个错。不管陈欣茹水里说出火,“二愣子”始终不答应。陈欣茹破口大骂:“几多老虎豹子拜倒在狗面前,你以为自己是谁?是只猴子,甚至连猴子也算不上,只是一只鸡,一只蛤蟆,一只跳蚤,一条蛆,怎么就拜不得?一味犟下去,晋级泡了汤,还有三年退休,怎么混?动辄得咎,寸步难行,不把你气死才怪!”

赵二喉咙发硬:“没做错什么,服什么辜呀?不准我晋级,不按规则出牌……”

“领导错了?要领导服辜?天能做地吗?河能倒流吗?领导永远不会错!”陈欣茹口沫四溅。

不肯花钱送礼,却花钱请领导吃饭,其实已经服辜,不过换了种形式,给书生的可怜脸面,涂上一点点脂粉罢了。领导集体爽约,将这薄薄的粉饰无情地撕去,甚至将他的衣服剥掉,拉着他赤条条地示众。想起这些,像有把刀在心里剜,有把火在肚里烧,赵二不胜烦恼,游魂似地出了门。

雨后初晴的太阳温暖而明媚。除了偶尔驰过的车辆,没什么行人。走到湘水桥,赵二伏在不锈钢栏杆上,看着河水出神。黄汤般的河水,汹涌澎湃。昨晚下了暴雨,炸雷震耳欲聋。冬季动雷下暴雨,气候反常。不仅气候,人也反常啊。“希望生活在一个更加公平、更加有人情味的世界里”,有个教师在绝笔信里写下这么一句话。赵二感觉脸颊有什么在蠕动,抬手去拭,是泪珠,冰冷的泪珠。近段时间,动不动就流泪。赵二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想明白,只是有股冲动,纵身一跃的冲动。栽下河去,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汤优秀迎面走来,见赵二眼睛落眍,不像人样,非常不忍,好言软语宽慰。赵二的心绪坏到极点,哽咽道:“把真相告诉我!”

“什么真相?”

“挑战领导权威!怎么挑战领导权威了?安排的工作,哪一项没完成?局里坚持上班,任劳任怨做事,年龄最大的是谁?是我!比我小的,都休息了,有的休息好多年了,福利待遇和上班的一样领,差旅费和上班的一样报。正科、副科实职退居二线,不是正科、副科实职的呢?只要和领导关系好,也退二线。因人而异!一切都因人而异!”赵二激动起来,举着握拳的双手咆哮。

汤优秀非常同情,压低嗓门说:“你是不是得罪了领导?局班子会议,只要有一个人帮你说话,结果不会这样。”

赵二揸开五指,头顶乱搔。班子成员五人,局长胡鼐、主管财务副局长刘务梓、纪检组长,三人调来不久,还不熟悉,不存在得罪的事。赵参同宗本族,刚进局机关时,关系很好。自从被提拔为副局长,突然变脸,不知什么原因,也不便询问,渐渐生分了。但也仅限如此,没有言语龃龉,更没有红过脸。赵二茫然地看着汤优秀,摇摇头。汤优秀哭笑不得,领导层的看法如此糟糕,竟然没有丝毫感觉,真是懵懂,真是“二”得离谱。看来,很有必要做灶王菩萨,实话实说,让他的脑壳发发烧。汤优秀就把自己听到的传闻,简要说了一遍。

赵参不知走了几多夜路,被口头任命为股室副负责人。赵二却大加奚落,说是古往今来最牛逼的头衔,可以写进吉尼斯纪录。赵参提拔副局长,走路昂首挺胸,衣角风扇倒人;说话居高临下,满口官腔;下属面前,派头十足、目中无人;上级面前,卑躬屈膝,只撂尾巴。赵二看不顺眼,说赵参深得曾国藩“多磕头,少说话”的秘诀,必将官运亨通,还给取了“夸毗”的绰号。赵参附庸风雅,求了县里头牌书法家一幅“虫二”的书法,精心装裱,悬挂在办公室正面墙壁中央,接受赞赏和恭维。事有凑巧,物有偶然。夫人怀疑赵参拈花惹草,把他的脸抓破了。恰恰此时,有人指出“虫二”出自“风月无边”的典故。心虚的时候,特别敏感多疑,赵参认定“虫二”两字暗藏讥讽,立即撤下。又听人说,是赵二捣鬼,书法家是他的好朋友。赵二结对帮扶三家贫困户,抄写的《扶贫手册》,数据矛盾百出,县扶贫办检查,出了教育局的丑。带队的刘务梓大发雷霆:“几十万字的书编得起,简单的扶贫材料做不起?鬼也不信!不是做不起,是敷衍塞责,态度问题!”赵二不服,当众顶撞,犯了大忌。胡鼐调到教育局,听到许多关于赵二的负面评价,最不满意的是“不务正业”。有次在局机关全体干部会上,批评个别干部清高自诩,盲目自负,还咬牙切齿骂道:“为我所用,就是人才;不为我用,就是狗粪。”赵二傲气,不攀附领导也就罢了,还四处扬言:“靠一枝秃笔杀进机关,凭能力本事吃饭。只要不想当官,没必要摇尾乞怜当孙子。”

赵二大眼瞪小眼,像听天方夜谭,极力搜索,才从尘封的记忆里隐约找到些许痕迹。“副负责人进吉尼斯纪录”,是在政务公开栏前发的感慨。在场三五人,具体哪几个记不清了,赵参肯定不在现场。“副负责人”好几个,他并不针对哪一个。“多磕头,少说话”,纯属玩笑。取绰号的是另有其人,他只是做了“巧言令色足恭”的解释罢了。“虫二”的书法,他一无所知。顶撞刘务梓,完全是误解。扶贫数据搞错,挨了训斥,心里有气,就发了几句牢骚。局机关办公室需要秘书,赵二笔杆子硬气,由普通老师直接调进来,别说请客送礼,连请求调动的报告都没写,这是绝无仅有的特例。“凭本事吃饭,不撂尾巴当孙子”,他好像没说过。真是老龟煮不烂,移祸于枯桑,实在冤枉!

汤优秀听了赵二的辩解,唏嘘不已,建议他向领导解释清楚,消除误解。识时务者为俊杰,几多伟人,都妥协了、苟且了;一介草民,没必要一条道走到黑。赵二不得不承认现实的残酷,几经挣扎,除了服辜,别无选择。

赵二首先找刘务梓道歉认错。不巧的是,一连半个月,刘务梓开会、下乡、出差,不见影子。赵二不敢打电话,担心说不清楚,越抹越黑,发了很长的信息,特别强调,不是顶撞领导。赵二口吻十分谦卑,态度格外诚恳,但没有收到回信。他想,领导忙,也许没有看到。过了两天,赵二重发一次,还是没有回音。几天后,楼道里和刘务梓迎面相遇,他陪着小心,低声下气问:“刘局长,收到我的信息没有?”刘务梓那张脸,像阴雨天的屋瓦,黑得发亮,“哼”了声,脚不停步,擦身而去。

一坨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除了不准晋级,还能把我怎么样?只要不违法乱纪,咬起我的球!赵二“二愣子”毛病犯了,不但不服辜认错,平时遇到领导,昂首挺胸,招呼也不打。

陈欣茹拉赵二去算命,催催运气。

临街一幢五层楼房,装修豪华,金碧辉煌。后面偌大的花园,腊梅绽放,幽香袭人。一个盲人,在寸土寸金的县城中心,拥有这样的豪宅,令人惊讶。厅堂里很安静,四个又长又大的电火炉旁挤满人,没有空位。陈欣茹在长板凳上坐下,拍拍凳头。赵二摇摇头,继续站着。先生白净面皮,精瘦精瘦,左眼陷落,皱皮覆盖,右眼玻璃球鼓凸,模样狰狞,让人很不舒服。他半躺在皮转椅里,肩旁轻轻耸动,双脚搁在火炉上,盖着细碎蓝花脚被,掐着竹杆样的白净手指,慢条斯理地说话,悠闲的神情里,张扬着惬意。遇到好八字,他面带微笑,声音提高八度,玻璃球旋转,皱皮掀开,露出指头大小的黑洞。

陆续有人进来,衣着邋遢,拖泥带水的,显然是乡下人。对比之下,穿着体面的赵二,格外扎眼。他左顾右盼,很不自在,想溜。陈欣茹眉头皱了皱,一把攥住他,拉在身旁坐下。赵二开溜不成,硬坐无聊,数人头消磨。三十五人,单价四十元,婴儿出生第一个八字,推算婚庆等黄道吉日,所谓的好八字,一百起码,多给不限。即便四十,每日一千四,月入也有三万多!赵二咂起舌来。

天气寒冷,赵二禁不住踢踏取暖,“啪嗵”声搅扰了宁静。有个妇人下了火炉,让出位置。赵二道声谢,赶紧脱了毛皮鞋上去。好不容易轮到了,陈欣茹靠上前,报了生辰。先生掐指一算:“好八字,庚申日,主高贵,主聪明文才,坐庚禄,坐文昌。少年坎坷,十八岁转运,三十五年大运。五十岁开始,不太好走。今年特别难,犯指背星,又犯太岁。”

陈欣茹呼吸很粗,结结巴巴,打探有何妨害,怎样趋吉避害。先生面色凝重,煞有介事:“太岁掌管一年的祸福,主宰全年运程。太岁当头坐,无喜恐有祸。必须送走,马虎不得。指背星主诽谤,易遭非议中伤,多是多非。尚无化解之法,唯有品行端正,凡事低调,多做少说,闲事少管,不强出头,才能挫败小人,免祸避凶。”先生说完八字,推荐了修行高深的道士。陈欣茹掏出百元大钞,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送过去。先生接过,摩挲好一会,折成指头宽窄,拉开羽绒服胸口拉链,插了进去。

算命回来,陈欣茹立即操办,请了八字先生推荐的两个道士,敲打了一天一夜。老道士要几张不同颜色的纸,铰了许多小人,用朱笔描画出五官面貌,把苟慈仕、赵参、刘务梓的年庚写在背面。又铰了五个青面鬼,取三个小纸人,并在一处。赵二恍然大悟,陈欣茹嘱咐他打探这些人的生辰,原来是这样的用处。老道士包了小纸人,交给陈欣茹,取了祭桌茶盆里的鼓胀红包,微笑着塞进衣兜:“把并在一处的小纸人放在佛龛上,点盏长明灯压着。每日钉三个小人在墙上,用针戳,自有效验。”中年道士端起茶盆,把猪肉一条,公鸡一只,糍粑八饼,白米一升,统统装进青布袋子。

送走道士,陈欣茹点了长明灯,压住和青面鬼并在一处的小纸人,钉三个小纸人在墙上。赵二把高度近视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眯起细长眼睛,很不以为然。大凡小人,脖子长会钻,舌头长会舔,黑手长会拍,尾巴长会摇,大腿长会跑,打着哈哈一脸笑,温柔敦厚模样好。如果面貌可憎,人见人厌,哪有市场?他一撇嘴调侃道:“纸偶横眉怒目,面貌狰狞,不像小人,只像厉鬼。”陈欣茹瞪了一眼,骂他“嘴臭”,寻了钢针戳起来。转眼间,纸偶千疮百孔。她喘着气,递钢针过来。赵二愣愣的,没有接受。陈欣茹嚷起来:“出气泄恨的机会来了,愣着干什么?”

赵二只好接过,一针一针,把小人戳得稀巴烂。底层草根陷入困境,除了算命信鬼拜神,没有别的路可走。

小纸人全部戳碎了,而赵参几个,活跳新鲜的,喷嚏也没打一个。陈欣茹觉得受骗上当,花了冤枉钱,找道士讨说法。道士振振有词:百试不爽,非常灵验的,肯定生辰有误。陈欣茹回来,追问赵二。他支支吾吾:“年月日没有错,时辰打听不到,瞎估的。”陈欣茹捶胸顿足,又哭又骂。

赵二捧着头,埋在大腿间,任凭妻子嚷叫。难以言诉的沮丧,稀泥一般,一团团一块块,不断地淤积,硬生生堵在心里,憋得十分难受,却找不到排解的路径。他自然而然想起赵姨娘——《红楼梦》里那个经常被欺负、受排挤、遭打压,连亲生女儿也看不起的卑微人物——为了发泄长期的郁积,拿出私房钱,求马道婆作法。自己的所作所为,和赵姨娘有什么区别?更为懊恼的是,赵姨娘的钱没有白花,凤姐和宝玉差点丢了性命。自己的钱却像丢进清水氹氹里,没有冒个泡泡。《红楼梦》里上百的人物,他最讨厌的就是赵姨娘。想不到,时至今日,自己竟然成了赵姨娘。

相与的同事,知心的朋友,都来规劝。虽然众说纷纭,归纳起来不外乎一个“钱”字。政策规定,退休后,增加工资没有了,按年的工资基数发放养老金。三年多一点,七千多块钱,值什么?把账算清楚,别钻进牛角尖不出来,伤了身体,折的本大了。多活一年,远不止七千。是啊,区区七千元,有,富不了,无,穷不了。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该富的不得富,该贵的不得贵。能文的倚马千言,用不着时,几张纸盖不完酱瓿;能武的,穿杨百步,用不着时,几竿箭煮不熟饭锅。要审时度势,时遭不遇,只宜韬光养晦。

心无执念,人便潇洒。除了上班,赵二有空闲时间就读书。晚上睡觉,将陶渊明的诗集放在枕边,默诵着酣然入梦。睡眠非常好,一觉睡到大天光。往常不屑一顾的武侠小说,如今读得津津有味。书本合上了,满脑子还是那些武功高强、侠肝义胆的豪杰英雄。赵二有次梦见自己成了力量无穷的侠客,巨臂一挥,掷小鸡一般,把苟慈仕、刘务梓、赵参几个人丢进粪坑里,醒来之后,还久久沉湎在酣畅淋漓的痛快中。

教育局是公务员单位,却不招考公务员。换个局长,就从学校抽调一批,还有安置的退伍兵,人员结构复杂,身份千差万别。有职称的,档案工资高;有实权的,灰色收入多。很多事业编,在公务员岗位任职,既拿职称工资,又有丰厚的灰色收入,还要评职称、晋级。中级十、九、八级,副高七、六、五级。每个级别的岗位职数是一定的,谁都希望晋升高一级职位,争夺十分激烈,矛盾难以调和。

胡鼐快刀斩乱麻,实施一盘棋政策,通过协调人社局等职能部门,混岗人员和教研室的一视同仁。为了多一些晋级指标,实现利益最大化,教研室独立设岗,其他事业股室捆绑设岗。经过艰难的讨价还价,实现基本一致,岗位设置完成。教研室唯一的五级岗位,给了编制在教研室、任安保股长的兰股长。方案上报县人社局,苟慈仕很快批了,唯独兰股长没批,理由是,六级任职时间不足五年,欠六个月。

其他人也不顺利,最后一关翻了船。负责工资审批的副局长,以教育局岗位设置方案不符合政策为由搁置。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意外,根源还在教育局。教研室的欧阳芳、佘明惠两位女士,已经符合申报副高的条件,因为混岗人员把副高七级岗位全占了,失去了晋升希望。但县人社局主管工资审批的副局长,恰好是欧阳芳的妹夫。大家心知肚明,凑了份子,去协调关系。礼物收了,胸脯拍了。过了个多月,没有动静,又派人接洽。礼物照收,胸脯照拍,就是拖着不办。大家非常气愤,奈何不了人社局领导,还奈何不了教研室的始作俑者?年终目标考核,欧阳芳得了三十几个“不称职”。胡鼐吃惊不小,如果报了上去,出丑弄怪,脸面何存?立即找人谈话,反复做工作,把“不称职”全部改为“称职”。

过了两天,苟慈仕电话通知汤优秀,按滚动晋级规定,兰股长符合晋级条件,可以办理。滚动晋级,从没听说过!赵二又到政工股借来《文件汇编》,从头到尾,仔细翻阅,没有找到相关条款。苟慈仕又玩妖术!赵二已经平静了的心境,顿起波澜。理智告诉他,抗争没有好结果,装糊涂才是明智的。道理是这样,然而赵二心底的不平,还是像烈火焚烧过的野草,春风一吹,哧溜溜地冒出来,疯生狂长,甚至幻化出无数毒蛇,噬嗫他的细胞和神经。

下班回家,赵二被“滚动晋级”塞满了心胸,看见绿灯,勾头就往斑马线上走。狂飙骤来,由远及近。危险!潜意识里冒出这个念头,立马又被潜意识所否定。斑马线,绿灯,安全信号,哪来的危险?收紧的神经立马松弛。一道黑影擦身而过,马路两边一阵惊呼。赵二吃了一惊,茫然四顾,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神稍定,才明白一辆轿车违规闯红灯,差点把他撞飞。

过了马路,拐进狭窄的巷子,一个小伙子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被三个壮汉拳打脚踢。

“不准打人!”赵二大吼一声。

一个壮汉虎着黑脸,指着赵二:“不要管闲事!”

“打人犯法!”赵二正气凛然。

“犯你娘的法!”壮汉扬起钵钵大的拳头要打赵二。另一个壮汉赶紧拉住,叽咕几句,一齐走了。赵二搀起小伙子,询问原委。小伙子在麻将馆打牌,发现一人岔和,立即指出来。另外两个人都说不是岔和。小伙子以为看走眼,没有坚持。过了一会,另一个岔和,他刚要指出,牌已经混了,另外两人没有反应,小伙子忍住没吱声,只是多了个心眼。那个人再和牌,立即站起,迅速按住他的牌查看。那个人强行把牌弄混,另外两个不但不主持正义,还帮岔和者说话。小伙子这才明白,他们是一伙的,便退出牌局。和牌者问他要钱,那是大番子,又是岔和,他自然不愿出,甩手走了出来。三个人撵上来,逼迫他出了钱不算,还对他拳打脚踢。

望着小伙子离去的背影,赵二十分鄙夷,脱口骂道:“懦夫!”话音未落,脸却红了。有什么资格骂别人?撒泡尿照照,自己也是彻头彻尾的懦夫!

汤优秀正在整理公文,赵二走过来,一字一顿:“教研室贴出晋级公示,坚决撕毁。”无论是政策,还是单位本身的利益,汤优秀都支持赵二,但他不敢对抗领导,唯一能做的,是打太极、和稀泥。赵二抗议,有了由头,他立即打电话汇报。赵参指示:做通赵二的工作。汤优秀装模作样,轻描淡写地劝赵二发扬风格,让出来。赵二态度强硬:“只要拿出滚动晋级的文件,就给兰股长办,没有屁放。”

回到办公室,赵二启动电脑,开始校对文稿。不管多么烦心,只要在电脑前坐下,敲打键盘,就忘记一切。手机“滴答”响,赵二掏出来看,是建设银行的交易信息,消费支出五千元。陈欣茹拿着他的工资卡,可以随意支取。“咚咚”敲门声,赵二抬起头,半掩的门扉徐徐推开,欧阳芳和佘明惠一前一后,微笑着捱身进来。后面的佘明惠,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教授,不好意思,打扰了。”欧阳芳笑了笑,表情有些不自然。赵二赶紧站起来让座,泡了茶,用一次性纸杯盛了,客气地捧给她们。两位女士端着杯子,并排坐在爆了漆的长条木椅上,互相使眼色。欧阳芳漂亮的小鼻子一翕,在佘明惠膝盖上打一下,柔婉婉的:“教授,认真拜读了《一个老牛的告白》,你太委屈了,大家非常同情你,坚决支持你!不要害怕,不要退缩,我们是你的坚强后盾。”

“教研室有空余岗位,混岗的打擦边球,也说得过去,反正是国家的钱。事实上,教研室僧多粥少,在职在岗在编的人不能晋级,混岗的晋级,叫花子欺庙郎!”佘明惠花容变色,气咻咻的。

赵二当然明白,她们口口声声同情他、支持他,其实是借东风杀曹操,为自己打算。欧阳芳的妹夫挨了县里主要领导的训斥,抵挡不住,只得批了。唯有赵二挡住兰股长,她们才有一丝晋级的希望。她们东拉西扯,不但向赵二透露了县人社局诸多鲜为人知的秘密,还透露了教育局领导层大量的花边新闻。赵二听得一愣一愣,目瞪口呆,好像这些事发生在遥远的外星球。她们坐了一会儿,推说教授的时间金贵,起身告辞。

中午回到家里,陈欣茹喜形于色。赵二纳闷,问有什么好事。陈欣茹告诉他,经打太极的朋友介绍,认识了胡鼐局长的父亲,老人家古道热肠,满口答应帮忙。赵二“咯噔”一下:“你上午取了五千块钱……”

“只要用钱能解决,就不是问题。五千块钱算什么?疏通了关系,有局长罩着,不但顺利晋级,谁还敢给你穿小鞋?”陈欣茹很是得意。

赵二搓着手踱来踱去,喃喃自语:“肉包子打狗!”

“什么肉包子打狗?”陈欣茹怔怔的。

赵二把欧阳芳说的故事,简略地重复一遍。胡鼐父亲,是个胡作非为的王八蛋,嫖娼、赌博、吸毒、招摇撞骗,什么坏事都干。上个月嫖娼,派出所打电话要胡鼐带着罚款去赎人,胡鼐一口咬定没有父亲。陈欣茹听了,脸色惨白,大叫一声,疯跑出去。

赵二回过神来,拔腿去追,哪还有陈欣茹的影子。赵二急忙拨打电话,手机鸣叫,无人接听。火急火燎的,脑子里都是不祥的警报,赵二气喘吁吁跑到湘水桥上,没看到陈欣茹,询问熟人,都说没注意。赵二顺着江岸往上走了几里,转回来往下游走了几里,记不清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再次拨打电话,手机在茶几上振动。陈欣茹没带手机。如何找到她?报案,应该报案!正准备拨打,陈欣茹撞了进来。赵二长喘一口气,拉陈欣茹坐。陈欣茹像钉牢的一根木桩,一动不动。赵二慌了,用劲掐住人中。陈欣茹一掌推开,哭里哭,骂里骂:“榆木脑壳,不开窍。服辜认输,送两千块钱给苟慈仕,早就上岸了。不服辜的结果怎样?落到这步田地,十个两千都打了水漂……”

春节过后,混岗人员拿到了新工资,喜气洋洋。兰股长心里窝火,天天缠着汤优秀。不胜其烦的汤优秀说,看牛娃娃卖不得牛,只要领导表明态度,寅时指示寅时办,卯时指示卯时办。赵二沉住气,不再找领导。他心里有谱,只要教研室的五级岗位不被占去,九个月后,六级岗位任职期满,就能自然晋级。

汤优秀送来一个公文,是加快实施教育现代化工作方案,要求制定当下到年近期规划,以及到年中长期规划。赵二拿起公文翻看,工作班子十几个人,他是唯一的执笔者,不由得涨红了脸。教育十三五规划,他四处走访,查阅资料,写满厚厚的两本笔记。他加班加点,没日没夜两个月,花费了无数心血,洋洋六万言,从战略思想、战略任务、实施路径、保障措施等方面,做了详尽、科学的规划。没有一分钱补贴,他没有计较,也不难过。最让他心寒的是,规划成了“鬼话”,束之高阁。如果按照规划来,就不会出现城区学校严重不足,大班额异常严峻的局面。赵二想起这些,痛心疾首。

“这不是我的本职工作,不干!”赵二把公文丢到汤优秀面前,“有好处,没有‘笔杆子’的;有工作,就是‘笔杆子’的,门都没有!”

“工作已经安排下来了,硬邦邦的‘不干’,可能行不通,毕竟领了工资,端着国家的饭碗。不过,恕我直言,你在机关这么长时间,还是这样死脑筋,不知圆滑,不懂变通。”汤优秀没有生气,微笑着,“‘做不做,态度问题;好不好,水平问题。’这句话,值得你好好把玩。我给你邮箱里发了市里和兄弟县的样本,供你参考。”

赵二愣在那,喃喃自语地反复念叨着“态度”和“水平”,汤优秀什么时候离开都不知道。灵光突然一闪,犹如醍醐灌顶。他立即打开邮箱,调出样本,把县名和时间改了。不到两个小时,全部搞定。半个月后,赵二把电子文档发到汤优秀邮箱里,送纸质文档时,不停地叫苦,说熬了多少个通宵,弄得精疲力尽。汤优秀接过稿纸,随手翻了翻,笑而不语。差事交了,赵二很忐忑,如果领导发现原封不动照搬,怎么办?在惶惶不安中过了一月,没有任何人提起教育现代化,似乎从来不曾有过这么一件事。赵二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

夏至节过了,兰股长六级任职满五年,又来教研室讨说法。汤优秀请示赵参。赵参明确指示,立马办理。汤优秀安排肖副主任办理。赵二听到消息,对汤优秀说:“教育局不讲混岗就不讲了吗?要知道,教育局没有制定政策的权力,只有执行政策的权力。如果胆大妄为,置上级人事政策于不顾,硬要让混岗人员晋级,我就举报,甚至上法庭,别怪冲烂教育局的盘子。”

问题反馈上去,胡鼐担心鱼从肚子里烂,权衡再三,将兰股长的晋级搁置起来。坏消息接二连三,不断冲击赵二的心理防线。市人社局有领导说,赵二的科研成果不在六级岗位任职期内,不符合提前晋级政策。县里有主要领导给兰股长撑腰。苟慈仕公开表态支持兰股长晋级。汤优秀问赵二有何打算。赵二冷笑,没有正面回答。

五月最末一天的下午,火球挂在天上,树叶子焉头耷脑。赵二爬到县人社局四楼,汗流浃背,顾不得喘气,径直走到钱局长的办公室。钱局长坐在椅子里看文件,瞥了一下,继续看。赵二从牛皮纸袋里抽出材料,摊开在桌面上,将自己的晋级遭遇简要地做了陈述,重点突出苟副局长索贿受贿、假公济私。钱局长没有厌烦,也没有打断他的话,边听边用铅笔在本子上记录。听赵二说完,他才抬起头,缓慢而凝重地说:“教育局混岗问题由来已久,也很棘手。如果坚决按上级文件办,就无法运转,甚至瘫痪。胡鼐局长协调多次,要求灵活执行政策。根据实际情况,我们开了绿灯,打了擦边球。你的情况,我第一次听说。我不否认人社局个别干部素质低下,甚至违法乱纪。只要证据确凿,支持你向纪检部门举报。市人社局一会儿说你可以提前晋级,一会儿又说不可以。自相矛盾,莫名其妙。文件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没有理由不承认。我认为,你符合提前晋级的条件,可以提前晋级。”

钱局长站起来送客。赵二急忙追问:“关于混岗问题,请局长从政策层面,给予解释和答复。”

“从政策层面,什么岗位拿什么工资,不容许混岗。如果有混岗人员拿职称工资,只要有人举报,立即查处!”钱局长打着手势,掷地有声。

赵二回来,汇报得眉飞色舞。汤优秀立即打电话给赵参,人社局的说法大相径庭,苟副局长支持兰股长晋级,钱局长又说赵二符合提前晋级的条件,让人无所适从。赵参说,赵二代表的是个人,就安排汤优秀代表组织找钱局长咨询落实。汤优秀以没有遇到钱局长为借口,一直拖着。私下里发牢骚:“我有这么大的权力,一个人代表组织?”其实,他不认同这种做法,文件白纸黑字,明明白白,按文件办就是,总是三番五次请示,难道领导的话比文件政策还要权威?

省里有人出面,为兰股长打招呼,胡鼐挨了县委书记的批评。粪到了肛门,教研室的晋级无法再拖。赵参安排政工股正副股长和汤优秀前往县人社局请示。钱局长答复:报赵二也行,报兰股长也行,至于报哪一个,是教育局的事,人社局不好插手。胡鼐听了汇报,指示做通赵二的工作,让出来。胡鼐打破平衡,作出了这样的决定,除了上级的压力,还有另一层考量。赵二没有关系,没有后台,书生性情,除了逞逞口舌,掀不起什么波澜。

汤优秀迫于压力,违心做赵二的工作。赵二冷笑:“在同等条件下,可以讲风格,讲谦让。要一个符合政策的人让给不符合政策的人,是颠倒黑白,滥用权力!”

“值得欣慰的是,即使没有晋级,你最终还是赢了。”

“赢了?此话怎讲?”赵二不解地望着汤优秀。

“局班子会议决定,你不能晋级。换句话说,你不符合晋级政策。现在要你让出来,‘让’是什么意思,符合政策啊。领导打自己的嘴巴,吐出的痰自己吃了。”

“这个‘让’字,不仅羞辱我,也羞辱了兰股长。一个人晋级,是别人的施舍,岂不贻笑大方?”

“兄弟,事情闹到这一步,我不能挺身而出,主持正义,维护你的合法权益,实在惭愧。不过,你也看得清清楚楚,即使挺身而出,除了无谓的牺牲,屁用也没有。只有郑副局长硬起,才有力量。他是主管业务的,最有发言权。说句良心话,局班子会上,他也为你争取,只说了两句,就被打断,别人根本不让他说。一把手又不了解情况,决定糊里糊涂出来了。为了维护脸面,一味地拖延。现在顶不住上面的高压,又不敢逼你太甚,怕吃官司,万般无奈之下,用了‘让’的策略。”

赵二很感激汤优秀的“太极”,给自己帮助不小。至于“赢了”,他却不认同。符合政策却不能晋级,还说赢了,除了阿Q,谁有这种精神胜利法?他四处奔走,县委、人大、政府、政协主管教育的领导,都很忙,都无暇听他啰嗦,都是同样的口吻:我给你问问,做做工作,主要靠你自己,多沟通多汇报多请求。奔走个多月,毫无结果。他很困惑,心里拔凉拔凉,不由得想起灰姑娘。后娘为了把机会留给亲生女儿,将一升豌豆倒在灰堆里,命灰姑娘把所有的豌豆捡拾起来,才能去见王子。小鸽子、仙女都来帮助,很快捡拾起豌豆,灰姑娘顺利地见到王子。教育局把豌豆倒在灰堆里,自己却没看见小鸽子,更没看见仙女……

十一

从舜皇山回来,赵二陷入难以自拔的心理泥淖,人瘦了好几圈。

这天上午,泡了茶,坐在椅子上慢慢啜。起诉,还是不起诉?心里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热气没有了,茶水也干了,泡胀的茶叶无精打采。手机“滴答”,放下茶杯,掏出手机,是朋友发来的链接,瞥了瞥关了。然而,残留的、模糊的、飘渺的印象里,有“官司”两字。兴奋点被击中,立即点开,认真仔细看了一遍。成都女子王彬如打五元麻将,被派出所拘留十五日,经过七年的艰难诉讼,花费十多万,顶住了接连败诉的压力,一直告到最高法院,终于讨回公道和尊严。

一颗重磅炸弹,在心中爆裂。王彬如和警察有私人恩怨吗?没有。警察抓她,属于报复?显然不是。这是民族机体里,根深蒂固的病灶。身处其中,没有人能够成为神仙。每个人都是一块小小的泥土,连接成整个陆地。如果只为自己着想,任由海浪冲击,泥土一块块崩溃,久而久之,陆地将不复存在。不能晋级,是个人权益受损,更是社会进步受阻的缩影。自己始终局限于个人恩怨,患得患失,怯懦徘徊,和弱女子王彬如比起来,实在太肤浅、太小气!身上爬满了蚂蚁,脸上火辣辣的。有个声音在耳畔萦绕:“人微力薄,只要义无反顾,日拱一卒,也能拱出信心、尊严和光明。”

赵二启动电脑,翻出起诉书文档,打印两份,塞进牛皮纸信封。楼下电器店里的音响,传来了《敢问路在何方》的歌声。赵二深深吸口气,把鼻梁上的眼镜推了一下,开门走了出来。

汤优秀迎面而来,问他哪去。赵二将牛皮纸信封高高举起,晃了晃:“告状!”

铿锵铿锵下了楼,穿街过巷,步履匆匆。法院就在前面,国徽格外炫目。手机铃响,是汤优秀。赵二迟疑一下,接通。

“教授,回来,好消息!”

赵二没有吱声,挂断。又响了。又挂断。再次响起,赵二无奈,只好接通。

“教授,天大的好消息,马上回来!”

“回不来了,卒子过河了!”赵二吼叫着,挂断手机,疾步走进法院。

立案庭窗口排着长长的队伍,赵二站在最后面,缓慢地跟着往前移,后面不断有人排上来。终于轮到了,正要将材料往窗口里送,汤优秀满头大汗冲进来,一把将他拽出来,气喘吁吁:“刚才,局班子会议决定,兰股长调出教研室,你可以提前晋级。”

赵二瞪着眼睛,不敢相信:“天上能掉馅饼?汤大主任,别再忽悠人了!”甩脱汤优秀的手,插进队列里。

汤优秀又一把拉出来,一拳砸在他的胸脯上,骂道:“二愣子,人吃良心树吃根,我几时忽悠过人?你两眼一摸黑,消息闭塞,反而怪别人……”

立案庭大厅里,站满了人,都奇怪地望着他们。汤优秀压低嗓门,对着赵二的耳朵,把事情的本末说了一遍。这次机构改革,领导大调整。佘明惠丈夫任县编办主任,欧阳芳丈夫接替苟慈仕任县人社局副局长。局里急急忙忙开班子会,解决佘明惠、欧阳芳的晋级问题,是为了照顾关系。然而,教研室没有空余的七级岗位,必须有人挪窝,腾出岗位。赵二和兰股长时来运转,搭上了晋级的便车。

赵二心里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啥滋味。汤优秀不由分说,将他拽出法院大门。

作者简介

周晓波,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省小说学会理事,湖南省教师作家协会理事。发表作品60余万字。长篇小说《老夫子》获湖南省作协重点作品,邵阳市第七届“五个一工程”二等奖,凤凰网首届原创文学大赛三等奖,第四届叶圣陶文学奖。

《奔流》邮箱:benl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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