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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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如蝉翼

文/树弦

1

看牛坪隔鱼娘镇仅二里地,是那种靠山不能吃山、临水不能靠水活命的地儿,简直就是个鸟不拉屎的地儿。一九九二年四月十二日,刘凤春在接生婆的帮助下顺顺利利地生下了王麻雀。说来也憨怪,平时连麻雀影都找不到的看牛坪,王麻雀出生这天竟然无缘无故有好多麻雀,叽叽喳喳地乱窜,一点不怕人,还老想往屋里飞,为此还撞坏了刘凤春新糊不久的崭新的窗花纸。望着窗子上被撞坏的窗花,刘凤春又看着哇哇啼哭的儿子,她跟接生婆说,难道这孩子是麻雀投生的?接生婆说,打胡乱说,麻雀怎可能变成人!刘凤春说,那怎窗外面多了些叽叽喳喳的麻雀,既然这孩子跟麻雀如此有缘,就给他取名叫麻雀算了!接生婆说,好名字,这孩子日后必定大富大贵。刘凤春摸摸儿子的小耳朵,喜笑颜开地说,借你吉言,今儿真是辛苦你了。接生婆说,辛苦啥,左邻右舍帮个忙,谁没个困难的时候。刘凤春拖着虚弱的身子把乳头放在儿子嘴里,说麻雀乖,吃奶了。王麻雀眯着眼睛,像一只小小的老鼠含着乳头,微微地蠕动着粉嫩的小手,吸允乳汁。甘甜的乳汁,是刘凤春的心血,也是母亲献给孩子来到人世间的第一份礼物。初为人母的刘凤春尽量调整着位置,以便孩子能舒适地吸允到乳汁;渐渐地,王麻雀喝足了乳汁,呼吸均匀地睡着了,而窗外横飞乱撞的麻雀,突然之间不见了踪影,刘凤春怎么也搞不清生个孩子为啥能引来麻雀的。

王麻雀真真切切的好养活,几乎就没有生过什么病,偶尔的小感冒往往几个喷嚏后就好了,抵抗力好得赛过坚硬的钢筋。每每谁家的孩子生病了需要送到赤脚医生王胜枸那儿去打点滴或打针,家长便不约而同地说,还是刘凤春家的王麻雀好养活,起床给穿衣,饿了给饭吃,跟夜猫一样到处乱窜,哪怕被雨淋了,或掉水田了,衣服一换便屁事没有,喷嚏都不带打的。有一个好养活不生病的儿子是件多么骄傲的事情!刘凤春跟王二娃常常翻云弄雨后靠在床头,庆幸自家生了一个调皮捣蛋又十分好养的儿子。刘凤春喜滋滋地说,名字取得真绝,咱儿子既像麻雀一样机灵好动又像麻雀一样好养活。王二娃说,全是你的功劳,都快把自己吹上天了。刘凤春说,你也别不服气,儿子以后肯定比你有出息。王二娃说,肯定是个好石匠,谁让他爹是鱼娘镇数一数二的石匠哩!刘凤春说,鬼要让他学石匠,日后咱麻雀是要读完初中念高中,念完高中考大学,说不定就是麻雀变凤凰,成为城里人,日不晒,雨不淋,吃着公家粮干清闲活的人。

夜深了,像一床破旧的棉絮盖住了看牛坪。刘凤春两口子的私房话停止后留下一片寂灭,与刘凤春期待儿子未来样子相反的是,尽管王二娃是鱼娘镇数一数二的石匠,手艺好,人老实,找他做事的人都需要提前打招呼,但日子过得极为煎熬,贫穷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这些年来让他们两口子咬紧牙关,皱皱巴巴地过日子。王二娃本可以富足地过日子,因为他有手艺,又有做不完的活儿,他的贫穷应该是父亲留给他的一笔遗产。一九八九年冬天,王二娃的父亲撒手人寰,刚手艺出师的他举债为父亲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材,赶制了最好的孝衣,请来最好的孝歌师傅酣畅淋漓地为父亲唱了三天,唢呐师傅更是卯足了劲吹唢呐,一曲悲过一曲,闻声肝肠寸断;送父亲上山的路,鞭炮一直未曾断过,直到父亲入土为安。尘世间,王二娃和妹妹王二妮从此相依为命,那年王二妮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梳着两条羊角辫子,复读了几年初三还是考不上学,后来就留在家里煮饭洗衣服喂猪。可能是读过书,王二妮对干农活提不起任何兴趣,常常窝在房间里一边嗑瓜子一边看小说,有时被小说里的情节吓得跟杀猪一样哇哇嚎叫。自打没了父亲,王二娃更加心疼妹妹了,充分扮演着亦父亦兄的角色,能不让她受苦受累的,他都默默去做了。后来王二妮要外出闯荡,去沿海一带谋生,王二娃第一次找到村支书在申请书上盖章给妹妹贷款以便路上开资。这笔不少的贷款成了日后王二娃贫穷的根源。去闯荡王二妮并没有奔着赚钱去,反而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反反复复向哥哥王二娃伸手,以各种编造的借口借钱,不是生病就是失业,心急如焚地哥哥一边还银行的钱,一边从银行借钱出来邮过去;王二妮拿着钱养着一个吸毒的社会青年,欲壑难填之后她化着浓妆,穿着性感的低胸衣,在肥头大耳的男人间像一尾鱼儿自由穿梭,撩得他们心甘情愿地把大把大把的钱塞在她乳沟里,钱贴着肉的感觉让她心花怒放,随后钱变成毒品供养着那个男人的精神世界。王二娃中断给王二妮邮钱是娶了刘凤春之后。倒不是娶了媳妇忘了妹妹,而是刘凤春告诉王二娃,王二妮外出这么久没带回一分钱也就罢了,还反反复复朝家里要钱,肯定是在骗人。王二娃仔细想来,这两年给妹妹邮过去的钱也有小几千了,而且大半是高利贷,他听了刘凤春的话不再管妹妹了,这么大个活人难道还能饿死遍地是钱的地方?当然没了哥哥的帮忙,王二妮并没饿死,只是更加拼命地在男人之间袒胸露乳。

到了一九九年,外出十几年的王二妮从未回来过,中间有两年甚至音信全无,像一匹消失在草原上的马。王二娃一边还贷,一边养活妻儿,好在刘凤春这些年并不嫌弃他穷,极为会过日子,在保证一家人吃饱穿暖的同时,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贷款像一块蛋糕被分掉,越来越小,过不了多久,他们家就可以过上无债一身轻的日子。

仿佛好日子近在咫尺,而苦难却像狼追着他们跑。

2

一九九年秋天,稻谷欠收,十田有九田绝收,遍地的稻草一根火柴便可点燃,裂开的土地可以吞下一只手。庄稼汉没有了粮食,就像冲锋陷阵的小兵没有了子弹,更何况王二娃没有了粮食便陷入落入前有狼后有虎的困境,于是他把大量的时间用在给别人刻石碑、打石磨、垒石墙上,天麻麻亮就要出门,很晚才会拖着疲倦的身子骨回来。王二娃有个习惯,无论请他做活的人家有多远,他都坚持回家来睡,主家准备的床铺无论多好,他都睡不踏实,总牵挂着家里的妻儿,以及那头老黄牛,仿佛只有看到了妻儿和老黄牛才能安稳地睡去。

那天王二娃从烂泥山赶回来已经夜里十一点了,儿子王麻雀呼呼睡得正香,刘凤春还在昏暗的灯光下做鞋底。王二娃敲门时,吓得刘凤春一跳,锋利的针扎在手指上,鲜血直流,她把手指放在嘴里吸允,然后去开门。门吱嘎,开了。刘凤春抱怨道,吓我一跳,手指都被针扎破了。王二娃说,大晚上做什么针线活,胆子本来就小。刘凤春说,不做鞋子到了冬天你是打光脚板啊,还是穿着球鞋受冷?王二娃没搭腔,心里蛮欢喜的,他把一叠票子从口袋掏出来递给刘凤春,说收着,顺带多给麻雀几毛零花钱。刘凤春说,晓得心疼儿子,老婆就不顾了。王二娃说,哪能呢,这不给你带了糍粑么?望着王二娃从胸口掏出几个小小的糍粑,刘凤春又气又笑,就没见过谁把糍粑放在胸口的。王二娃说,把凉透了不好吃,晓得你多晚都会等我。刘凤春接过糍粑说,良心还算没被狗全部叼走。

刘凤春从暖瓶里倒热水给王二娃洗脸洗脚,还给他泡了一壶淡茶,然后坐在旁边啃着还未凉透的糍粑,尽管有点硬了,口感不佳,但在她心里,这毕竟是一个不善言辞的男人最朴素的浪漫。王二娃喝了几口茶,抱着小烟斗抽味道浓烈的草烟,烟雾像薄薄的云在房间里蜿蜒盘旋,慢慢地于昏暗的灯光中遁形。

王二娃放下小烟斗,起身准备去牛圈看看牛槽里有没有水,老黄牛有没有吃饱,偏偏在起身时突然开始咳嗽;起先他并不当回事,以为只是多抽了几口草烟被呛到了,但咳嗽越来厉害,仿佛嗓子里卡了鸡毛,吞不进去,吐不出来。刘凤春在一旁责骂道,死烟鬼,咳死你。王二娃不搭腔,继续朝牛圈走去,在咳嗽声中,他渐渐觉得浑身都难受,一阵阵的眩晕,有点天旋地转的摸不清东西南北。老黄牛还是小牛犊的时候就被王二娃以工代酬从朱家牵了回来,精心饲养着,一晃好几年便从指缝间溜走了,所有老黄牛只要听到王二娃的声音就会把头伸出圈门,极力地向他靠拢,像两个亲人失散多年后的重逢。每每此时,王二娃都会伸出手摸摸老黄牛的头,像在抚摸亲人的额头,自言自语道,这畜生,有灵性。当王二娃离牛圈还有二米左右时,他便靠着墙慢慢蹲了下去,咳嗽依然厉害,老黄牛仿佛知道主人病了,用短短的牛角撞击圈门,连连发出惊恐的叫声,叫声划破苍穹的寂灭,引得附近的土狗也狂吠,整个看牛坪仿佛在叫声中显得格外的悲凉。

刘凤春瘆得慌,心里犯了嘀咕,今晚是咋了,该死的老黄牛叫唤些什么?她沿着王二娃走出的路线,看见他半蹲着咳嗽,吓得半死,连忙把他往屋里扶。王二娃坐在凳子上,嘴巴里味道腥腥,借着一声咳嗽,他吐了一口,吐出来的是鲜红的血,残留在嘴角的血像涓涓细流从嘴角奔流而下落在白衬衫上面。刘凤春拿出给儿子王麻雀准备的止咳药,看见王二娃嘴角上的血丝,手一颤抖,药瓶子瞬间就丢在地上发出碰碰的响。

——怎么弄的,还咳出血了?

王二娃低着头,捂着肺部,接连咳了几次还是带血的,还是一次比一次多。刘凤春眼睛湿润了,泪水啪嗒啪嗒地落下来,仿佛供养信仰的庙堂突然间就要土崩瓦解化为乌有了,内心乱成了一团疙疙瘩瘩的乱麻。人在心慌意乱时,往往容易狗急跳墙,在剑走偏锋时病急乱投医。刘凤春忘记了掉在地上的儿童止咳药,忽然想起一个治咳嗽的偏方。这个偏方是她在娘家时道听途说听来的,那些长舌妇把这个偏方传得神乎其神,具体谁也没见过疗效;简单来说,这个治咳嗽的偏方就是剪一把患者的头发,用一张祭祀祖先的冥纸包着点燃,然后把燃烧后的灰放在一晚清水里,搅拌均匀了给患者服下。

刘凤春遂从神龛上拿来一张尘埃遍布的冥纸,然后从柜子找出一把裁缝剪刀在王二娃头发剪下一把头发,颤抖着用冥纸包好,为了彰显诚意和能得到祖先的庇佑,她拿着包好的头发来到神龛前,虔虔诚诚地磕头作揖,像一个浑身罪恶的人跪在神龛前祈祷。仪式完毕,刘凤春划燃火柴,点着冥纸,一阵烟雾缭绕后火焰熊熊,仿佛神灵在低声朗诵谶语,冥纸刺鼻,头发焦臭;待火焰的朗诵渐渐停止,她打来一碗清水把头发灰放到里面,顾不了那么多了,她直接用手指搅拌,由于用劲过大,水从碗沿溢出来,未完全燃烧的冥纸还是一块一块地粘在碗边,恰似一朵不规则的乌云。

刘凤春端着碗来到王二娃身边,催促着说,赶紧喝下去,喝了就不咳了。王二娃接过碗,三下五除二便喝完了一大碗,只剩下难以下咽的冥纸孤零零地在碗边如蒲松龄笔下的孤魂野鬼被囚禁住了。可能是一下子喝下去一碗水,还带有一些灰的缘故,王二娃暂时不咳了,但是有些虚弱,面色惨白,一只手还捂着肺部。任何一种疾病的疼痛,只有得病的人才能切身体会到生不如死。王二娃这时突然间想起父亲死去前生病的日子,父亲躺在床上已经不能动弹,从他绝望的眼睛里,是多么渴望死亡来临!

眼看偏方有了传说的功效,刘凤春准备把悬着的心放下时,王二娃又剧烈咳嗽,而且咳得比开始更厉害,咳一次吐一次血,吐一次血咳一次。刘凤春赶紧去屋里把熟睡的王麻雀叫醒。王麻雀揉着惺忪的睡眼,看了一眼刘凤春,然后又悄然闭上,她反复叫了几次,王麻雀才坐起身,哈欠连天的,且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刘凤春说,麻雀,你爹病了,我要去村头找你大伯来,你现在去陪着你爹好吧?王麻雀嘟囔着嘴说,那——好——吧!

赶走瞌睡虫,王麻雀穿上鞋子,跟刘凤春一起来到王二娃身边,刘凤春再三叮嘱王麻雀,不要捣蛋,更不要惹爹,只要乖乖坐在爹旁边就好了。王麻雀点点头。

刘凤春火急火燎举着点燃的葵花杆出门时,王麻雀扯大嗓门说,娘,早点回来!刘凤春“嗯”了一声,像一只萤火虫一样出了门。看牛村的村头,看起来近,走起来远,且道路崎岖,被大大小小的树林间掩藏,秋天还时常有蜈蚣和蛇出没,挡在路中间;要搁在平时,要没有王二娃陪着刘凤春是断然不敢走夜路的,一来是怕蜈蚣和蛇,二来路旁埋葬了好多死得不干不净的人,阴森森的风一吹,树叶哗啦啦地响,着实令人毛骨悚然。现在王二娃病了,刘凤春也只有壮着胆子走了,后背全是冰凉的冷汗,时不时林间有响动,她便握紧了手里的剪刀。

王麻雀坐在王二娃旁边的小板凳上,两只小眼睛盯着爹。王二娃还是咳嗽,且还是带血,王麻雀就站起来,转到他身后,挥动着小小的手在他背上拍,说我给你拍拍就不咳了。王二娃点点头,一股暖流瞬间击中了他,没想到小小的儿子居然也会疼人了,满嘴还是大人的腔调,怎令他不温暖?

——爹,你咋咳还出血哩?

——你以后不准抽烟了,不然娘老是骂你。

王麻雀拍着王二娃的背,自言自语地说。王二娃反手吃力地把儿子王麻雀拉过来怜悯地抱着,还把脑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刘凤春领着大哥王胜枸回来时,王麻雀正在擦去王二娃嘴角的血迹。王胜枸是王二娃的堂哥,也是方圆稍有名望的赤脚医生,在来的路上听完刘凤春的描述,他便晓得堂弟的病非常棘手,非他一个赤脚医生能治疗的,何况他当初只是一个兽医,只是拜了一个草药医生为师学了一些皮毛,开的药毒不死人,也没有多大的效果,很多时候他治好的病人都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赶巧了。

凭借行医经验,王胜枸断定王二娃是肺部出了问题,而且是特别严重的肺病,稍不留神是要死人的。

刘凤春问,哥,这可咋办啊?

王胜枸说,不能在耽搁了,医院,拖到明天怕是命都保不住了。

刘凤春晓得王二娃病得严重,但没想到已经严重到快丧命的地步了。哭是无济于事的,她转身去屋里,从柜子里的一个小匣子里把所有钱都揣在口袋里,然后又给王二娃拿出一件干净的衣服换上。刘凤春说,哥,麻烦你医院嘛,我一个人肯定是招呼不过来的。王胜枸说,哎呀,人命关天的,还说那些干嘛,别说是我弟,就是村里其他人我也要帮忙的。赶紧的,我们先去鱼娘镇,医院。刘凤春跟王麻雀说,乖乖在家待着,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待会我们出门了你就把门闩上,灯开着上床睡觉。

王麻雀点点头,两颗眼泪水吧唧落在门闩上,夜像一只受伤的小狗被挡在了门外,白织灯下,他低着头缓慢地爬上床;窗外有虫鸣,伴着声声虫鸣,他将完成第一次独自在家的任务,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仿佛就在某一瞬间,他稚嫩的脊梁有了硬度,揩干眼泪,安静地睡去。

3

天边露出鱼肚白,灰蒙蒙的看牛坪,在几只公鸡的啼叫中醒来。这个时候,蚊子开始汹涌,到处都是嗡嗡嗡嗡的响,它们从细小的缝隙中挤进房间里,挥舞着小小的翅膀,嗡嗡地响。一九九九年的时候,蚊香在鱼娘镇还是像摩托车一样是稀罕物,退一万步说即便不是稀罕物,也没有几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会选择这种高级的驱蚊方式——他们的驱蚊方式很简单,在杀虫机里倒入两盖敌敌畏,加入大量的水稀释,然后把混入敌敌畏的药水洒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味道是有些难闻,但经济实惠。因为昨晚王二娃突发疾病,没有在房间里喷洒药水,加上正值蚊子汹涌时,房间里的蚊子异常的多,王麻雀裸露的脚上,全是蚊子叮咬的一个又一个的小红点。

想抓一下小红点,又抓不到,王麻雀突然就醒了。

娘,娘,蚊子咬,好痛好痒!

王麻雀喊了几次,没听见娘回答,委屈地坐在床上一手揉眼睛,一手去抓脚上的小红点,抓痒时,可能是用劲大,那些小红点出了血,粉嫩的脚上皆是一道道抓的痕迹。看到脚上的血,王麻雀才想起爹昨晚嘴里也流了血,娘正带他去看病哩。

下床穿好鞋子,拔掉门闩,窜到屋后的一个隐蔽地。王麻雀褪下裤子至膝盖,掏出小鸡鸡抬得很高,对准那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尿尿。尿液在空中形成一道弧线,像一张拉满的弓。王麻雀看着那只小蚂蚁被尿击中落在树根,他立马又对准小蚂蚁尿,小蚂蚁在尿中翻江倒海,他痴痴地笑,仿佛自己占了玩伴的便宜。在地广人稀的看牛坪,除了邻居家的田二妞、田海海、李胖丫、吴文文几个同年的玩伴外,像老黄牛、小蚂蚁、蜻蜓、蛤蟆都算得上是王麻雀的玩伴了。尿完了,王麻雀就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事了。搁在以往,这个时候娘已经把一个香喷喷的土鸡蛋剥了壳,用一根筷子串着,送到他手上,然后是一小碗面条放在小凳子上任由他折腾,通常是他吃一半,地上掉一半。娘不在家,鸡蛋是吃不了,面条也甭想了,可偏偏王麻雀饿了,肚子在咕噜咕噜响,恰似肚子里住着一只顽皮的青蛙。王麻雀去灶房转了一圈,打开碗柜也没找到可以吃的东西,无奈之下,他从猪草堆里拿起一个红薯,挥动着剁猪草的刀削皮,继而舀出一瓢水随便冲洗了一番,便一口一口的啃。红薯很硬,水分较少,生吃口感极为不佳,但王麻雀的脸上却洋溢出了吃鸡蛋的幸福。

红薯啃到一半,王麻雀看见田海海、李胖丫、吴文文三个人从院子里过,手上还拿着竹篾编制的筐,嘴里不晓得在嘀咕什么。田海海率先发现坐在门槛上的王麻雀,便喊道,王麻雀,要不要跟我们去捕捉鸟啊?

王麻雀问,去哪里捉啊?

田海海说,当然是去豌豆田啦,那里有好多好多的鸟。

王麻雀说,可是我娘不在家。

吴文文说,走啦,走啦,他不去算啦。

田海海问,那你要不要去?不去我们就走了。

王麻雀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跟着他们去捉鸟,反正娘也不在家,就算在娘也不会阻止他去玩的。他把门反手一拉,活蹦乱跳地跟着他们走了。每次他们出去玩,小伙伴们都会拿王麻雀开玩笑,你为什么叫王麻雀啊?王麻雀的回答千篇一律,毫无新意,每次都说,关你们屁事,你们想叫麻雀还叫不上嘞!别人的嘲弄,在王麻雀看来就成了一种无与伦比的骄傲——这源于王麻雀第一次去上学,当老师得知他叫王麻雀时,欢声笑语地说,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有意思!

豌豆田距离看牛坪不远,四周被树林子包围,前两年还有人耕种,可每到快收获的季节,野猪、老鼠、鸟等动物就频频光临,辛辛苦苦几个月,收成就一点点,索性别人就任由它荒废,长满浅浅的野草,成为放牛的绝佳之地,也是那些野物频频光顾的地方。抵达豌豆田时,田海海兴奋地说,你们听,林子里好多种鸟在叫。吴文文附和道,真的耶,今天我们要多抓一些,就可以烤着吃了。

鸟儿们并不笨,可以说是非常的灵敏,一旦有人企图接近,它们立马就飞走了。老话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人天生便是鬼精鬼精的,管他飞的爬的走的游的,若是想要得到,办法便多如牛毛。王麻雀、田海海、吴文文为首的这帮人,在家是宝贝疙瘩,野在山水间就野成了别人眼球里的狗日的,有次把人家的豆子倒在地上,偷走竹篾簸箕,还一字排开在豆子上撒尿时,远远的就有人喊,狗日的些,离我家豆子远点!他们霎时恍如武林高手拿着簸箕跑进树林躲,待骂声停止,又像老鼠搬窸窸窣窣地钻出来,在簸箕上打滚,或者装泥巴玩。弄这些无聊事时,他们都才五岁多点,足见他们爱玩些捕鸟的事情并不新鲜。

吴文文把筐放下来,找来半截有叉的树枝支撑起筐,一根长长的麻绳系在树枝下面,继而在筐下面撒上一大把谷子,最后就悄无声息地藏匿在隐蔽的草丛中,时不时扒开杂草,看有没有鸟蹦蹦跳跳走进筐里。

等得久了,几个娃居然并排着睡着了,太阳升起来,照在林子上空,暖暖的。王麻雀最先醒来,朝筐的方向瞄了一眼,看见两只灰鸽子正在筐下啄谷子吃,狂外还有几只在徘徊。惊喜的王麻雀戳了戳田海海的的手。田海海醒来龇着牙咧着嘴说,麻雀,干啥戳我,怪疼的。王麻雀说,你看筐里有两只灰鸽子。田海海定神一看,还真是两只灰鸽子,便叫醒还在睡得吴文文和李胖丫。田海海说,现在筐里只有两只灰鸽子,拉不拉绳子?吴文文说,我们四个人才两只灰鸽子不够分,在等等吧,反正筐里的谷子很多。李胖丫也说,一人一只才好嘛,我们老师在分苹果时都是一人一半的。田海海说,等就等吧,等下筐里的两只灰鸽子跑了别怪我就行。王麻雀之所以不发表意见,是因为在四个人中他年纪最小,身形最瘦弱,容易受到欺负,

上次他们捉鸟时,就是因为咳嗽吓跑了鸟,另外三个人就把他揍了一顿,弄得鼻青脸肿的。其实鸟不重要,他们享受是捕捉的过程,不过听大人们说玩鸟多了,写字时手容易颤抖,所以他们每次分到鸟后都是尽快用线系着鸟脚,拉着鸟到处玩,玩累了又不想烤着吃,往往就丢给狗吃了。

筐里的灰鸽子吃谷子正欢,筐外的几只瞧着没什么意外,也纷纷加入到了吃大餐的行列,快速地跑到筐下,安静地啄谷子,完全不知晓危险正一步步逼近。吴文文小声地说,田海海,你还在等什么,没看见灰鸽子已经全部在筐下了吗?田海海说,老子眼睛没瞎早就看见了。吴文文说,那你还不拉绳子?田海海说,瞧好了,好戏就要上演了。

田海海握住绳子头,在手上挽了几圈,绳子已经绷直了,他用力一拉,树枝被出了好远,意识到危险的灰鸽子欲飞走,结果撞在了筐上。几个孩子迅速窜出草丛奔向筐,死死地压住。筐里的灰鸽子还在乱撞,不时还发出“咕咕”的叫喊声。

为了防止灰鸽子逃跑,他们把筐围了起来,然后由瘦小的王麻雀伸手去捉灰鸽子。王麻雀挽起袖子,从很小的缝中把手伸进去,把一只一只的灰鸽子抓去来交给李胖丫。李胖丫负责用绳子绑住灰鸽子的脚和翅膀。一阵子的忙活,绳子上一共绑了五只灰鸽子。被绑住的灰鸽子翻滚着身子,怎也逃脱不了,到最后干脆也就不挣扎了,束手就擒。

按照约定,每个人可以分到一只灰鸽子,剩下的一只怎么处置,成了争论的焦点。七嘴八舌的一番争论下来,得出的一致意见是当场把剩下的一只灰鸽子给烤了,每人都可以吃到,也就不存在谁吃亏了,或谁占了便宜。灰鸽子肉质鲜美,是难得的野味,营养十分丰富,在看牛坪谁家媳妇生了孩子,都会想方设法去弄几只灰鸽子来熬汤补身体,因而在看牛坪上至瘫痪在床的老人,下到几岁的孩子都知道灰鸽子是美味。

田海海和吴文文去捡柴火,王麻雀负责给灰鸽子拔毛,一根根羽毛被活生生地拔下来,鲜活的灰鸽子“咕咕”地叫唤,不一会儿,那只灰鸽子就成了没有毛的灰鸽子,甚至还有血从羽毛孔里渗出来。接下来就是李胖丫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她就口袋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削笔刀,对准灰鸽子的脖子,一刀划了过去,血液从划口出来,有的落在王麻雀的手上,有的落在地上……灰鸽子不在挣扎了,也不在叫唤了,李胖丫挥动着削笔刀在灰鸽子的肚子上来回划,直到灰鸽子的肠子露出来,她才把肠子往外拉,掏空里面的所有内脏,丢在杂草丛中,引来一群蚂蚁忙忙碌碌地运内脏。

王麻雀找来一根坚硬的木棍,把灰鸽子串到上面,放在火上烤。几双眼睛盯着火上冒油的灰鸽子直吞口水。王麻雀说,你们闻到香味没?田海海说,早就闻到了,太香了,烤好了肯定好吃。太阳升得很高了,围在火堆边的几个人,额头的汗珠直冒,脖子上也是汗,但他们仿佛感觉不到热,围在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灰鸽子。

灰鸽子烤得焦黑焦黑的,简直像木炭,着也丝毫不影响他们的食欲。四个人几乎平分了烤好的灰鸽子,吃得不亦乐乎,特别是王麻雀,早上就吃了一个红薯,吃起肉来也不含糊,管他黑不黑的,一个劲地往嘴里送,能嚼碎的骨头都吞了进去。

离开豌豆田时,他们的嘴边是一圈黑乎乎的东西,手里拿着灰鸽子,嘴里回味着刚吃下去的灰鸽子。不得不说,这是他们捕鸟最为成功的一次,一下子就捕到五只灰鸽子,这远比读书拿到一百分更加令他们心满意足。

4

王麻雀回到家,发现门是开着的,一定是爹和娘回来了。娘,娘,娘,是你回来了吗?

刘凤春从灶房出来,来到王麻雀身边,说小声点,你爹在睡觉,不要吵到他。王麻雀把藏在身后的灰鸽子拿出来,娘,看,我们捉到灰鸽子了。刘凤春用围裙擦去王麻雀嘴角黑乎乎的东西,说一会儿娘给你炖鸽子汤。王麻雀突然低声问,娘,你们怎么才回来,我都饿了。刘凤春拉着王麻雀回到屋里,把一块油炸粑递给他,说先吃点,我这就做饭。

刘凤春回到灶房继续做饭,想到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她仍然心有余悸,恍惚间菜刀差点儿就切到了手。〖昨晚离家后,刘凤春和王胜枸轮番把王二娃背到鱼娘镇,等了好久才拦到一辆去县城的农用车。半个小时的颠簸,医院,医院只有值班的医生,没有专科医生。面对咳得死去活来的王二娃,值班医生采取保守的办法,先打点滴,然后开一些止咳药给他服下,要检查到底得了什么病,还需要第二天上班后,做一系列的检查才能确诊。县医院开始上班后,刘凤春在拥挤的人群中跑上跑下,忙得满头大汗,到了早上十点半,所有的检查结果都出来了,又拿着检查结果、带着王二娃去内科找专业的医生诊断。内科的坐诊医生是一个接近退休年纪的小老头,眼镜总是斜斜地架在鼻梁上,和蔼可亲又平易近人,看完检查报告,他拿着挂在胸口的听筒在王二娃身上听来听去,最后得出结论,王二娃患的是中期肺结核,正在朝晚期扩散。刘凤春问,医生,肺结核严重吗?坐诊医生说,肺结核属于传染性疾病,稍不留意就要人命。听到要人命,王二娃反倒是很平静,刘凤春则是眼角滚豆子,就差嚎啕大哭了。坐诊医生说,不过你们也不必担心,又不是不治之症,这个病治好的几率是相当大的。真是一阵风一阵雨接着一阵雨后天晴啊,刘凤春急忙问,需要住院吗?坐诊医生说,不必,我给他开一些药,回去要按时吃,烟酒必须要戒掉!坐诊医生在处方单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堆药名,并叮嘱两周后来复查一次。刘凤春扶着王二娃下楼,在药房排队拿药。或许是被折腾了一夜,焉了吧唧的王二娃说,肚子好饿,想吃东西。拿完药后,刘凤春立即带着王二娃去了一家粉馆,给他要了一碗清淡的牛肉粉。可以说,这是他们夫妇第一次下馆子。刚刚还说饿的王二娃,牛肉粉端上来了偏偏又吃不下了,说闻着就难受;无奈又不可以退,刘凤春不得不把粉给吃了,看着刘凤春把一大碗粉吃下去,王二娃嘴角扬起了一丝安慰。〗刘凤春剁好瘦肉馅,熟练地捏肉丸子,汤圆大小的肉丸在盘子里散发出略带姜味的香。

大铁锅里的水在翻滚,热气直冒,灶房在热气的氤氲中更加昏暗了,开着灯能见度依旧很低,刘凤春挥动水瓢往暖水壶中灌开水,灌满两壶后又将大铁锅里剩下剩下的开水舀到盆子中。在墙角“咕咕”叫的灰鸽子刘凤春揪起脖子,用一根筷子从它眼睛上边类似耳朵的地方插进去,灰鸽子挣扎了一会就彻底不动了。死去的灰鸽子被丢到盛满开水的盆子中浸泡,大约过了一分钟来钟,刘凤春拿起筷子上湿漉漉的灰鸽子开始拔毛,丝毫不费吹灰之力,灰鸽子就被拔光羽毛,赤露露的僵直着身子,但依旧还有一些细小到肉眼难以发现的绒毛还在皮上,为了不影响口感,必须要放在燃烧的稻草上烧一下,借助火的力量烧光所有的毛。

稻草烧过的灰鸽子洗净后,放在砂锅中用炭火慢炖,不多久香味便从砂锅中冒出来,弥漫在灶房中。刘凤春做好了一个肉丸汤、酸辣土豆丝、清炒小白菜、酸豆角摆在饭桌上,然后拍了拍坐在板凳上看电视剧《西游记》的王麻雀,说去叫你爹起来吃饭!王麻雀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跑到里屋,扯着王二娃的手,爹,娘叫你吃饭了。王二娃醒来,摸摸王麻雀的头,挤出一个微笑,慢慢地爬起来,牵着他来到饭桌边。

每次吃饭的时候,王麻雀都会去柜子里给王二娃拿酒和杯子,这次也不例外。当王麻雀从柜子里拿出酒,放在饭桌上,刘凤春立刻制止道,你爹现在不能在喝酒,把酒放回去。王麻雀很扫兴地把酒放回去,满脸的不高兴,坐在饭桌边没精打采地吃饭。细心的王麻雀注意到,爹王二娃不仅不喝酒了,而且吃饭都是用两双筷子,一双专门夹菜到碗里,一双专门用来吃饭。王麻雀问,爹,为什么你吃饭要两双筷子呀?王二娃说,爹生病了,怕传染给你们,所以就用两双筷子。王麻雀不知道什么病是要传染的,而且严重到需要用两双筷子吃饭。王麻雀说,爹病了就要多吃灰鸽子肉,吃完就好了。王二娃说,好,我多吃点,来我给你夹一个肉丸。王麻雀说,爹病了,我自己来夹。

这顿饭刘凤春吃得并不顺畅,总有一块石头压在她心里,现在既要为丈夫王二娃治病,又要准备还今年第三季度的贷款利息,以及买油盐米来维系一家人的生计;在王二娃没生病时,家里有时都过得捉襟见肘,现在主要收入断了,何况王二娃的病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好,这简直就是雪上加霜。但生活总该要继续,日出总会迎来日落,日落总归会迎来黑夜,光明不是长久的,黑暗也不是长久的,只要人还有得治,刘凤春又坚信总会迎来好起来的时候。

吃完饭,王二娃不愿意躺在床上,总想去干点什么,但都被刘凤春一一拒绝了,作为庄稼汉的他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像一个地主老财一样,吃饱了吃药,吃药了休息,反反复复地重复着。王麻雀暗地里接到刘凤春的暗号,终日跟着王二娃,监督他不要干任何事情。一向不喜欢跟在王二娃屁股后面的王麻雀,现在像一个跟屁虫一样,跟在他屁股后面,甩都甩不掉。

两个人慢慢悠悠地瞎逛,也不晓得去哪里,更不晓得要干什么。倒是刘凤春,吃完饭后就下地去了,趁着天气好种麦子种土豆啥的,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就是丰富菜园子的种类,那可是她每逢赶集赚钱的重要营生,现在菜园子里只有半亩地的白菜,一指长的白菜嫩苗很受欢迎,价格更是大白菜的两倍。

5

伺候完王二娃躺下,已经是夜里十点多,刘凤春还特意让王麻雀跟王二娃一起睡,她还有事情要做。明天是鱼娘镇赶集的日子,刘凤春要早早地起床去卖菜。小白菜苗拔早了,容易焉,焉了就毫无卖相了,价钱会大打折扣,若是临时拔又怕来不及,就算去了市场了,买菜的人都买的差不多了,不太容易卖出去。最折中的办法就是夜里十点多中去菜园子拔小白菜苗,拿回来整理整齐,用稻草把小白菜苗扎起来,通常是一把小白菜扎成一斤多一点,拿到市场上不用称按照一斤买。

刘凤春举着葵花杆出门了,口袋里还带着一只手电筒,防止葵花杆不够用。王麻雀躺在王二娃身旁,一动不动的,但是眼睛瞪得圆圆的,时不时用余光瞄一眼王二娃;王二娃闭着眼睛,也不打呼噜,也是一动不动的。王麻雀瞄了良久,也不见王二娃动一下,于是伸出小手慢慢地去摸了一下王二娃的手,没感觉出什么来,不动不冷不热,像一截木桩一样。王麻雀悄悄地揭开薄薄的被子,把头贴在王二娃的胸口,其实王二娃是知道的,但依旧一动不动的,想看看王麻雀到底想搞什么名堂。王麻雀趴在王二娃胸口,竖直了耳朵,听见王二娃的胸口“噗通——噗通——噗通”跳,仿佛一面牛皮鼓在响,他听了好一会,确定没有听错了才把头缩回来躺平,伸出一指手指放在王二娃的手上,安静地睡去。

没有读过书的王二娃面对儿子王麻雀的举动,居然在心里想到了“骨肉相连”这个酸不拉几的肉麻词儿,他想不到的是平时大大咧咧,不断闯祸的王麻雀也有暖心的时候,真是不枉疼爱他这么多年呐。

今夜的月亮很明朗,依稀还能看见,窗外竹子的晃动的影子在风里摇曳。大概是今儿白天睡久了,王二娃怎也睡不着,待王麻雀睡着后,他悄悄地下了床,尽量不吵醒睡梦中的儿子。王二娃打开暖水瓶,倒了一杯开水,小心翼翼喝了几小口,看见刘凤春还没回来,墙上的钟显示现在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他不放心,因为平时去拔菜都是他陪着去的,于是他决定去菜园子陪陪她,哪怕只是陪陪她说说话。

王二娃披上衣服,蹑脚蹑手地出门了,在明朗的月光下行走的,仿佛还有一个虚无的影子陪着他。他没有点葵花杆,这是经常走夜路走出来的习惯,即便没有月光,他也不会掉到沟里。菜园子并不远,走个是来分钟就到了,远远地王二娃看见菜园子里一束光弱弱的,不消说,那是刘凤春含在嘴里的手电筒发出来的。待走到菜园子头,王二娃轻声地喊,凤春,我来给你打手电。

妈呀,鬼!刘凤春大叫一声,吓得手电都掉到了地上。王二娃赶紧解释道,是我,是我,不是鬼,看你胆子小得。刘凤春缓过神来,说你不在家好好休息,跑到菜园子来做什么,露水这么重。王二娃说,不放心,来给你打伴也好。刘凤春说,感觉好点没?王二娃说,舒畅多了,反正死不了。刘凤春说,感情你是要棺材到了清明桥才罢休?王二娃说,好啦,好啦,我死了谁来陪你呀?刘凤春说,那你在旁边站着,或者把背篼反过来坐在上面。王二娃说,把手电给我,我照着你拔菜。刘凤春把手电递给王二娃,就蹲下去拔菜了。拔菜是个技术活,非心细做不了,一窝菜苗中,要把长得比较壮的拔出来,留下较弱的继续长,但是一窝里多则十几棵,少则七八棵,既考验耐心,又考验眼力,好在刘凤春俨然已是种菜的老手了,动作十分娴熟,而且准确无误。

王二娃又开话腔,说,我跟你说件事情,现在想起来我都感觉十分开心。

刘凤春说,啥事?

王二娃说,我们儿子啊,别看平时不少闯祸的,心细起来能暖死个人。

刘凤春说,麻雀咋了?

王二娃说,他陪我睡觉时,看见我闭着眼睛,就摸摸我的手,估计是没感觉出来什么,又把头贴在我胸口,听了好一会才把头拿开,安静地睡觉的。

刘凤春说,呵,那小家伙。

王二娃说,我晓得他为什么这样做?

刘凤春说,为啥?

王二娃说,你不是让他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嘛,他是怕我死了。

刘凤春说,两父子都没个正形,胡说八道。

月色下的菜园,两人有说有笑的,开心的事情说了一堆,苦难的日子回忆了一箩筐。忙活了好半天,一背篼的菜就拔好了。王二娃坚持要背,可刘凤春不让,还说我可不想再医院了,走开,走开,别挡着我。王二娃只好在后面打着手电,跟着刘凤春回家。

回家后,又是一通忙活,整理菜,一把一把的用稻草扎住,刘凤春负责把菜整理好,递给王二娃用稻草扎好。当他们把扎好的菜放到浅浅的水中,准备休息时,已经接近凌晨一点了,屋外满是寂灭。

6

王胜枸领着一个满脸胡茬的陌生男人来时,王二娃刚刚吃完药,在给儿子王麻雀煮鸡蛋。王胜枸站在院子里喊,兄弟,人给你找来了。王胜枸找来不是别人,正是鱼娘镇专门贩牛为业的牛客吴麻子。之所以会找吴麻子来,是因为王二娃要把老黄牛卖掉,银行贷款需要还一部分本金和利息,这阵子赚的钱给王麻雀交了学费,还了几个月前借别人的钱,剩下的全耗费在看病上了。

王二娃不抽烟了,但还是分别散了烟给王胜枸和吴麻子。吴麻子接过烟夹在耳朵上就朝牛圈走去,趴在圈边盯着老黄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不放过任何一个位置,还用一把草把老黄牛引诱过来,搬开它的嘴巴看,嘿,这牛好是好,就是年纪有点大了。鱼娘镇人很神奇,只需要看看牛的牙齿,就能判断牛的年龄。王胜枸在旁边说,生意人就是精明,上前就先来一棍子。吴麻子嘿嘿笑,说别误会,我是照实说,生意都是谈成的,一个愿买、一个愿卖的事。王二娃说,要不是人病了,我还真舍不得卖这头老黄牛,有灵性的,养了这些年多多少少是有感情的。吴麻子说,你开个价吧。王二娃说,块钱,老黄牛你牵走。吴麻子点燃烟说,贵了,贵了,兄弟这是漫天要价!王二娃说,那你出多少嘛?吴麻子吸了几口烟说,块钱,你也得让我赚个跑路费嘛。王二娃说,太低了,太低了,卖不得,卖不得哦。吴麻子说,块钱确实太贵了,要搁在春天吧,指不定还能值这个数,现在这个时候,买牛的基本很少,值不了这么多。

讨价还价陷入僵局,吴麻子和王二娃都不说话了,仿佛在这场“谈判”中,谁也不愿意松口退一步,毕竟关系到钱。吴麻子散了一圈烟,说王胜枸,你到是说句话嘛,他是你兄弟,我是你朋友,你肯定是神不得罪,鬼也不会得罪的。王胜枸说,老子啷个说嘛,一个往高处要,一个朝低处砍。吴麻子说,憋死你个狗日的。王胜枸说,依我看,一个别往喊,一个也别朝还,折个中间价块钱,行就一锥子买卖,不行就算卵。

吴麻子说,就按你说的,大不了就算帮你一个忙,不赚钱就行了。

王胜枸说,你吴麻子会做亏本的买卖,我从你胯下爬24圈。

吴麻子朝王二娃问,行不行嘛,块钱。

王二娃说,就块钱吧。

尽管王二娃说得好像吃亏了,其实这比他心里预想的,还是多了一二百块钱的。吴麻子从包里拿出一沓钱,默默地数起来。厚厚的一沓钱递给王二娃,王二娃还是慢慢地又数了一遍,确定无误后,他说,老黄牛你牵走。

老黄牛认生,若不是王二娃牵着,它是会用牛角顶人的。吴麻子找来一根1米长的竹竿,把中间的捅穿,绳子从中间穿过,这样就可以防止被老黄牛袭击了。吴麻子牵着老黄牛走的时候,老黄牛无助地扭头看站在一旁的吴二娃,眼神里满是悲伤,甚至连眼角都流出了泪。王二娃说“希望你能找到一个好人家”,剩下的半句他在心里说“千万别被卖到牛场”。

王麻雀在桂花树下尿完尿,也跑到院子里来,看见自家的老黄牛被人给牵走了,大为不解。

王麻雀问,爹,他为什么要牵走我家的老黄牛?

王二娃说,老黄牛卖掉了。

王麻雀问,为什么要卖掉?

王二娃说,爹病了暂时找不到钱了,又要还债,只好先把老黄牛卖掉了。

王麻雀说,我从明天开始去上学就不要零花钱了,你能不能别卖老黄牛?

王二娃说,卖都卖了,若是反悔了就是在骗人啦。

王麻雀重重地说,坏人!

说完,王麻雀扭头就跑进屋子了,留下王二娃和王胜枸两个人在院子里面面相觑。王二娃说,这孩子都被宠坏了。王胜枸说,皇帝爱长子,老百姓爱独儿,哪家不是这样呢?王二娃尴尬地一笑。王胜枸问,现在感觉好些了没?王二娃说,好些了。王胜枸说,慢慢养着,别去干重活了,身体要紧。没什么事情我就先走了,家里还有一堆事情等着去做哩。

送走王胜枸,王二娃刚回到屋里把钱放好,刘凤春就回来了,王麻雀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扑在她怀里,满是哭腔地说,娘,爹是个坏人,他把老黄牛卖了。

刘凤春擦去王麻雀眼角的泪水,想说点什么,又不晓得从何处开始说起,虽然她知道王麻雀说的是气话,只要多给五毛钱的零花钱,他明天还是会活蹦乱跳地背着小书包去上学,和一帮同学玩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王二娃在旁边说,莫哭了,哪天我们重新把老黄牛买回来。王麻雀说,真的吗?王二娃缄默了,就算病好了,可以出去做活了,要做多少天才能买一头牛犊,更别说重新买回老黄牛了。

作者简介

树弦,年生,贵州石阡人,写诗兼写小说。小说散见于《民族文学》、《雪莲》等。获第三届淬剑诗歌奖,现居贵阳、南昌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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